巴别塔与蒙娜丽莎的微笑

在希伯莱氏族的神话里,有一个关于修建著名的巴别塔的故事,它记载在《圣经·创世纪》第 11 条 1—9 节。传说在那场上帝毁灭人类的大洪水后, 幸存下来的挪亚家族,迁到巴比伦的示拿,为了避免同样的灾难,巴比伦人就想在这个大平原上造一座高塔,以防止水患。这座塔要能容纳下全城的人, 高度要直达天顶。于是,他们大兴土木,烧砖垒石砌塔。这事被耶和华发现, 他想,人类刚刚繁荣,就要造齐天之塔,通到他的宝座,日后难免不翻天覆地。于是,便驱使神魔搅乱示拿人的语言,使之互不相通。造塔的示拿人突然因语言的混乱而调动失灵,结果塔只好半途而废。而人类就带着不同的语言分散到世界各地。这个神话的本旨似乎想说明人类语言纷杂的原因。现在巴比伦城马尔杜克神庙之北有塔形庙宇,在巴比伦语中称巴比卢,意为“神门”,有的说就是这一神话的源起。

十六世纪尼德兰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勃鲁盖尔曾画过两幅《巴别塔》, 其巍峨壮观的景象,远比神话中的传说还要辉煌。它比起被称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空中花园来远为壮观。画中的塔虽摩天而立,终究没有建完,人们正为语言所困惑,调度不灵,而陷于痛苦的混乱之中。看来,人类多么需要一个相通的语言。

而音乐、绘画和雕塑就是这类语言。当然要懂得一门艺术语言并不比通晓一门外国语更为轻松,比如音乐语言,音响符号所表达的内涵不能以明晰的语词对应置换。音乐家喜欢说音乐都只有纯音乐的涵义,是指找不到恰当的言词来表达音乐涵义的。

其实,在我看来,欣赏者大可不必去表达音乐的涵义,因为本来它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意会就是一种审美,潜意识之间的意会产生的美感,要比明确的意思表达浓郁得多深刻得多,也宽泛得多。音乐引发的意境本来就是朦胧的、印象的,而非具体的写实的,音乐欣赏的最终结果,不是让听众产生具象的视觉效果,或同某种具体的东西联系起来,更不是用言词作抽象表述,它行程的终点就在于美的感觉,而且这感觉应贯穿于全部音程。恰恰艺术的美感,艺术的审美,是全人类不学自通的,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故音乐才能称之为人类通用的语言。

同样,一座维纳斯雕像,一幅蒙娜丽莎画像,一幅雪景寒林,一幅日出印象,无论在哪里,人们都体察到它们的美,毋需语言去表达。

蒙娜丽莎脸上漾出的谜一般的微笑,像微风吹过湖面荡起的轻轻涟漪。那么微笑的意义何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微笑?是为乐队的演奏还是滑稽演员的幽默?是想起了一件妙事还是多愁善感,是情有所衷还是心不在焉?是童贞女的开怀还是少妇的欢畅?这是不容易也不必解答的。然而,吸引你的就是这神秘。这是一种绝妙的无声语言,谁都能感觉到,谁都能够领略,但谁也难以用常规表述,也不必表述。这种领略在艺术史上上千年才遇一次。于是你仿佛眼在看达芬奇的绘画,耳中响起一曲神妙的音乐,对象的表情和含义,完全随你的情绪而轻移,于是她成了你单独相对的情人,可以窃窃私语, 可以耳鬓厮磨。你悲哀;这微笑就变成感伤的,和你一起悲哀了;你快乐, 她的嘴角似乎正在牵动,笑容在扩散,如水纹似涟漪,她面前的世界好像与你同着光明,共着欢乐。

无数乐曲也像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一样,也同你同着欢乐与忧伤,伴你

长啸,伴你饮泣,伴你旋起青春的舞步,伴你享完临终的安慰。蒙娜丽莎的微笑,其实就因为她能给予我们以最飘渺,最恍惚,最捉摸不定的意境之故, 才显出谜一样的美,才赋有了追魂慑魄的魅力。在这一点上,达芬奇竟闯入了中国的艺术精神领域,成为老庄的弟子,他的祖先和中国人的祖先难道都在一起造过精神上的巴别塔吗?

音乐和美术伟大就伟大在让人心神获得自由体会自由领略的空间。

达芬奇在创作肖像画时同作曲家作曲一样,以严谨的构图,细腻的描绘, 使蒙娜丽莎面部每一根线条,似乎都浸染了微笑和回响。他是发现人体真切的肉感与皮肤的细微颤动的第一人。他的人物轮廓线模糊浮动,沐浴在雾霭似的空气中,使人物的内心活动,生动地外化在表情上,产生同音乐一般飘忽的旋律与生命力,这旋律既能使人产生销魂的畅想又能使人生出莫名的烦躁,在你心上系下一个难解的花结。多么神奇的绘画语言,你能不说这就是音乐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