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池》三章

庄子向往至道的天乐,向往无声之中独闻和的音乐,即道的音乐,向往大全至美至乐的音乐,黄帝的《咸池》之乐,就近乎庄子的理想。它近乎在天地间永远震响的天籁、地籁之乐。三个乐章合成了中国第一号交响乐:

“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在这样广漠的天地之间演奏具有神话色彩浪漫气息且气势恢宏的宇宙之乐,让人何等心旷神怡,天地人三界又是何等圆融和谐,真是再好不过的舞台,只有中国人和古希腊人才能做到, 但希腊人的露天剧场开放的只是人间世,而中国的洞庭之野面对的却是大宇宙。

《咸池》之乐,初听时让人惊惧,再听时便觉松弛,最后进入心神恍惚, 把握不住自己的幻惑之境。第一乐章以自然元气应和,同时相继而起,万物顺序而生;忽盛忽衰,生杀循秩,一清一浊,阴阳调和,声光交映;雷霆震而惊蛰起,天地转化变动无常,又始无首卒无尾,无一可期待把握。逝而无端,兴而无由,辗转常无穷尽,让人感到神秘而惊惧恍惚。

第二乐章,乐曲转入节奏明快,旋律线清晰,阴阳调和,刚柔相济,清新脱俗的乐段。心律逐渐恢复正常节奏,约制情欲,疑守精神,循往自然, 怠息神怡,寂然凝虑,神与物游。随着音乐在大地巡行,乐声盈满山谷和丘陵,悠扬激越,鬼神闻之幽隐,日月依轨道运行。演奏休止,回声却流泛无穷。听者因随变而往,进入音乐的意境而不能自已。思而不能知,望而不能见,追而不能及,茫然置身于洞庭之野,倚着槁梧之琴而沉吟;由于形充空虚,则于虚空而等量;委蛇任性,故顺万境而无心。与物同化,忘智绝虑, 经历了一场万籁和鸣音乐的静化,心不再追逐外物了,而呈现空明;这分明是地籁境域的音乐。

第三乐章,以奏鸣、回旋、变奏等曲式所强调的自然、无为、朴素、恬淡主题至此进一步升华,过渡到混沌丛生,林然共乐,而不见其形;音声广布变化莫测,悠然而远溟;此时,生死不辨,实荣难明,飘忽流逸,别调新声,听之不闻,视之不见,充满天地,包裹六极,让人无言而心悦。这种宇宙之乐,无急管繁弦之音,有可会可意之声,空间无极无限,时间无始无终, 内容无限丰富,形式变幻无穷。超越了感觉把握的范围,进入心与乐冥的“惑” 之境界。这就是天乐,“天籁”之乐,是自由而大全的音乐,道的音乐。

庄子以极热烈的浪漫情怀描述了《咸池》之乐的演奏,法天贵真,第一次把音乐与人性联系起来,反对礼乐对人性的束缚,要求在解放人性的同时也解放音乐,使之自由地抒发人的至善纯美的性情。洋溢着酒神精神的庄子美学,正合乎音乐创作的特征——无拘无束的想象,自由奔放的情怀,以及艺术形式语言的宽泛性,意境的抽象性,不可言传性等等。中国有了庄子, 是中国人生和艺术的幸运。

韩昌黎曾说,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无声, 或击之鸣。

大千世界的万物,从寂寥无声,到万籁和鸣,是靠了摩擦、撞击,从而引起自身的震荡,而发出千差万别的鸣响。这鸣响,使无生机的世界,生动起来,振奋起来,活跃起来。这鸣响,就是宇宙的自然之乐,在广漠的时空中如果失去了这些鸣响,那将笼罩着死寂的悲哀,正如人世间若没有音乐, 人类将何以堪!人生需要声响的奏鸣,需要音乐的激动,一如需要色彩,需

要光线和风雨。

大自然仿佛理解人类的天性,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因此,诗人们有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咏唱。坐啸竹林, 忘形茵阁,怜惜鸟之喧薮,爱飞泉而喷壑。“何此声之独殊,使幽人之为乐”。音乐家们有了“雷鸣电闪波尔卡”的音乐;作家有了“秋声赋”的文章。故巫峡猿啼,洞庭叶坠,都能感发人的情怀。产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效应。傥知音之见许,期厚德而相酬。在中国山水和花鸟画家们那宁静、惊喜的目光,充满欢乐地注视着自然界时,我看到了中华民族文明中强有力的内蕴和永恒的主题。天地间的事物,比在你的哲学中所梦想到的要多得多。

千变万幻的自然会引导你驶向哲学沉思和诗的遐想王国,也更能引导你通向音乐和画的伊甸园。艺术家从自然中发现和体验着永恒和无限。泰戈尔对人生始终抱着达观态度,即使面对不幸的失落,他也从未丧失过信念。“这种信念是由于受到鲜花在黎明时凋谢,小溪在沙漠中消逝而产生的。因为它们只是表面上的丧失,实际上却潜藏着,以便到更完美的存在中去寻求它们的实现。”诗人所希冀的正是将自己驶入大自然的更大的净化了的生命之中。只要给人的精神以战胜毁灭力量之希望,自然那生气蓬勃的美还存在着,那么人类的希望是不会熄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