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潮声

音乐运用声音,音乐无法不放弃描绘外在形状的可能,也无法再现视觉可见的色彩,故适于音乐表现的只有内心生活。比起绘画来,音乐对它的感性材料需要进行高度的提纯和调配,需要脱胎换骨的质变,需要把花酿成蜜, 把高粱酿成烧酒,把固体化作液体,把液体变成五彩云气。总之,把一切外在的信息,积淀为心源。然后才能以符合艺术的方式把精神的内容表现出来。

黑格尔说,音乐的基本任务不是表现客观世界,而是传达内在的自我, 或感受无实体的内核。罗曼·罗兰在《论音乐在世界通史所占地位》一书中认为,音乐的实质,它最大的意义不就是在于纯粹地表现出人的灵魂,表现出那些在流露出来之前长久地在心中积累和动荡的内心生活和秘密吗?⋯⋯ 音乐首先是个人的感受,内心的体验,这种体验的产生,除了灵魂和歌声之外,再不需要什么了。

音乐需要体验,就是说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因为它是心灵的潮声,需要同音乐做心的沟通,像老朋友之间的交谈,需要心心相印,才能建立起相知的关系。

冯梦龙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说:“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作相知。”

我们要同音乐成为知己、知心、知音,就应以心去体验。这样,就好像钟子期听俞伯牙弹琴那样,心意相通,听出“美哉洋洋乎,意在高山”,“善哉汤汤乎,志在流水。”

人们常用认识世界的方式认知音乐,但学了艺术之后,应知道认识世界有多种方式,而认识音乐和美术要用特殊的审美的方式,除了通过身体实践、智力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即感情方式,体验方式。

一首音乐,一幅画,如果单纯着眼于它能让你认识什么,实际这是一种落后的欣赏方式。另一种极端,就是以为艺术就是艺术本身,与生活体验无关。应知道音乐一方面是一种特殊事物,与其他事物不同,音乐有它自己的特殊构成和规律;另一方面,它又同外界的某些信息有联系。但同外界信息又不构成反映和被反映的关系。弄懂音乐,首先要弄懂音乐是怎样组合起来的,不同的组合就会有不同的感受。

另外,要区分音乐的感受与非音乐的感受,比如那些实用音乐——重要点不在音乐本身,而是要借音乐之名宣传音乐之外的东西,它不是用来欣赏的音乐,如飞机起飞的音乐,汽车倒车的音乐,广告音乐,文革时的语录歌等,音乐在好多情况下,被异化成非音乐,不再是音乐本身,而是关于别的事情。所谓“寓教于乐”的音乐只是一种实用音乐。像很多音乐是用来作为宗教仪式用的,是给人一种其他的经历,其他的教化,其他的灌输,是述说神灵⋯⋯总之,它不是音乐的本身;另如教小孩儿歌,不是在教音乐,而是在教有些好听的词。这不是音乐教育,也不是音乐体验。

我们习惯于强调艺术审美之外的其他作用,要求它们有实用价值。同样, 要求音乐有音乐之外的某些体验,起码引起某些联想。有人坐在音乐厅听莫扎特的音乐,总想听出点名堂,常常习惯于这样,故听音乐时常常想到别的东西,但听音乐想什么呢?最好别想别的,应时时提醒自己从作曲引发的联想中返回到音乐来,抓住那个脱缰的野马。欣赏音乐和美术不一定都要联想, 联想起来往往忘记了音乐,实际上强迫人不去听音乐。

另有好多听众喜欢情绪的能投入。有的人听古典音乐情绪能投入,他们不太喜欢现代音乐的原因,就是找不到情绪。还有听众狂热地喜欢现代音乐, 尤其是现代流行歌曲、舞曲、摇滚之类,情绪高涨得不能自已。现代乐曲那光明的狂热的特征,常让人如痴如醉,在人的心灵上产生强烈的摇撼。犹如酒神的欢宴与狂飚般的陶醉。他们在古典音乐中同样也找不到情绪。如果听众一旦通过全身心来接受音乐,这种直接主动性的体验,倘若不像艾略特所说的那样——“音乐从我耳边飘过,就像邮差送来了一封不属于我的信。”

——就确会产生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不论古典音乐还是现代音乐都会有如此效果。比如柴可夫斯基的音乐,那种浪漫主义色彩浓郁的旋律,会使你产生海潮飞扫过去淹没了一切的感觉,强烈、刺激。身体所感知的某些体验是脑子所不知道的。

大家若有游黄山或其他名山大川的经历,定会对这种情绪有所体验。这种体验由于是全方位的,其强烈程度有如音乐,而把游山诉诸视觉的造型艺术反而相形见绌。因为音乐有其他艺术所没有的特点。由于音乐在时间中展开,只能听到一霎那的东西,不完整的听就不能有整体体验,只有整个的东西才有意义。所以聆听音乐,第一旋律出现时要想的是第一个旋律,训练一个非常好的音乐记忆,否则音乐就不存在了。而绘画却要感到内部本质的东西,它不太需要强烈情绪的投入。画一下子就可看到整体,而音乐却不能。由于音乐在时间中逐一展开,全曲无法在一瞬间尽闻而获得完整的感

受,故获得整体感受并非音乐欣赏的最终目的,每一乐句、每一句段、每一乐音的过程就是审美的历程,都是一种瞬时的完美。人们欣赏时将被旋律牵引着前行,被节奏鼓荡着心潮,被和声沉迷了理智,因此,理性的我睡去了, 感性的我醒着唯感性随音乐运行,心与音乐,情与乐冥。

叔本华说:“音乐不同于其他艺术,其他艺术只是观念的复写,观念不过是意志的对象而已。音乐则是意志本身的复写,这就是音乐为什么特别有力地透入人心的原因。”

黑格尔说:“在音乐中,外在客观性消失了,作品与欣赏者的分离也消失了,音乐作品于是透入人心与主体合而为一。就是这个原因音乐成为最容易表情的艺术。”

音乐比任何其他艺术美更快更强烈地影响我们的心情,少量的和弦即能把我们投入一种情调,音乐非凡的魁力从第一拍起就打破人们精神力量的均衡,使心情开始动荡。而一幅画必须经过不断地沉思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乐音的影响不仅是更迅捷,而且更直接、更强烈。但是,绘画和雕塑能利用整个观念世界去左右人们的心情和意绪;纯音乐中感情的体现,并不通过思想与观念,它能够不求助于任何推理的形式,而内心与音乐的节奏与旋律一起运动,它有一种长驱直入的突袭的力量,为激动或忧郁的心情推波助澜。尤其在一些特殊的心态和情绪状况下,视觉的美感往往麻木不仁,而音乐的力量会分外强烈。

舒曼说:“只要浏览一下舒伯特的《三重奏》〔作品第 99 号,降 B 大调〕人世间辛酸和劳苦就会退到次要地位,世界就又焕发着鲜艳夺目的光彩了。” 可见音乐对人的情绪影响之大。因为这首乐曲优雅、亲切,像女性般纤美柔和,尤其柔板乐章,似在逍遥自在地遐想,联翩而来的优美情感像彩蝶般纷飞。他将千百种思绪勾勒出初步的轮廓,使我们渴望加以发展,这大概就是舒伯特的魅力所在吧。

这种效果的产生,其原因在于音乐打动的就是最深刻的主体内心生活。音乐的内容本身就是主体性的,只能寄托在主体的内心生活上显现它的存在,随生随灭,乐音所产生的印象一经出现就立即刻在心上了,声音的余韵只在灵魂最深处荡漾,灵魂在它的观念性的主体地位被乐声所掌握,并与之转入同步的运动状态。它与造型的差别在于一方面欣赏者与对象之间界线分明,一方面这种主客的差别却消失了。音乐的韵律、节奏,同人的思绪、情绪、心律汇流共波,同起同伏,心弦同音声一齐奏响,音声即为心声外化, 客观的音声为心声的载体,或者即为心声本身——情绪、心情。

有时候人们在抑郁的心情下,听到的乐曲的形式和性质完全无关紧要。正如汉斯立克所说:“无论是黯淡忧郁的柔板或明朗清快的圆舞曲,我们被它的音响所控制而不能自拔——我们感到的不是乐曲而是一些乐音本身,音乐像一股没有形态的魔力向我们全身神经激烈地进攻。”这大概就是艺术神奇的本领:可怕的东西用艺术表现出来就变成了美,痛苦伴随上音律节奏就使心神充满了静谧的喜悦。对于一颗苦难的心,一曲悲歌是最美好的。

玛利安娜曾对歌德说:“如果你想使你的内心新春的感觉更强烈,找一个美丽的嗓子为你唱贝多芬的《致远方的爱人》那支小歌吧,我觉得那是不能再超越的。”的确,那支小歌不仅像迷人夏夜的一个愉快的梦,一股柔柔的风,轻轻抚慰着你,而又以洪涛汹涌的激情汇入人们情感的大海,从激越中获得平静,同时产生一种向往和憧憬的渴望。

音乐是一种谈不完道不完的艺术,是一种谈不明道不明的艺术,古往今来,无数音乐家艺术家美学家都在试图解谈音乐,可是没有人能把音乐说透, 它总像一个躲在面纱后面的美丽的少女,那仪态万方的风姿,只能领略而不能窥见,它又像浩瀚无边的宇宙,那深广奥妙,似从远古走来,似从奇妙的无际走来,将你包容,将你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