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的顿悟

如果从西周算起,欧洲人对自然美感的觉醒,远较中国人推迟了两千年。18 世纪初的欧洲人在开始欣赏自然的美景之前,心中总会萦绕着淡淡的惆怅

与伤感。甚至在此之前,大自然多是险恶的象征。直到 18 世纪中叶之后,英国田园诗般的花园景致和几位沉郁诗人的作品,触动了法国伟大的思想家卢梭的心弦,才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1765 年卢梭流亡至毕耶奈湖中的小岛上隐居。在这个美丽的岛上,他的思想发生了一次划时代的蜕变。这次由体验而发生的人生感悟,甚至被称为“在整个人类的情感思想史上掀起了滔天的巨变。”卢梭每天踯躅于湖心岛的岸边,看日落日出,听潮起潮落,飘泊流浪的他若天地沙鸥,他顿时感悟到自己同自然合而为一了。他的个人意识完全消失,而回忆所带来的痛苦,与揣度未来的焦灼不安,也已经淡然忘怀。此时除了存在的感觉外,所有的事情都已不复记忆。他说:“我明白了,我们的生存只是片刻的聚会,而这些片刻必须由我们的五官才能感觉出来。” 这一思想的发现,不曾意料,产生了爆炸性的影响。自此,官能上的感觉受到了无比的推崇。卢梭对自然美和真的信仰,推物及人,从花草树木延伸到人的身上,他深信一个与自然合一的人会具有一切美德。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和卢梭一样,体会出唯有完全融入自然后,心灵上的创伤才能治愈。他描写丁坦的一首诗写道:

如今的我,确实和第一次/漫游这些山间的人不一样。/那时的我像只小鹿,/奔窜在山林深渊的泉旁。我的脚步,/在自然中无远弗届。/看仿佛是个惊惶的人,在逃避一件/可怕的东西。却不是为了追寻挚爱的珍品,/才投入自然的怀抱。自然对我而言,/当时的情状;只觉得隆隆的瀑布,/就是我充塞的胸膛的热情;/巨石、山峰和浓郁深林的颜色形状,/都是我无限的遐思。我的感情和爱意已达顶端。/自然无须再添几分姿色,已使我们沉醉其中。/ 我的思绪随之而起,而双目之中尽是盎然意趣。

华兹华斯坚信真理存在于自然的万物之中,人只要常常回到这个自然的家园,就可以“流露出宇宙间庄严的道德气度”。

卢梭回归自然的思想,深刻影响着西方的艺术,尤其是吸引着画家和音乐家们的目光转向大自然。

英国风景画家康斯太勃尔,同诗人华兹华斯对大自然的认识不谋而合, 他的作品真实生动地表现瞬息万变的大自然景色。认定只有集中精神在自然绚丽多姿而又千变万化之中的人,才能发现自然的灵气和韵致,从而净化精神超脱尘俗,洞察世间的真理。康斯太勃尔说:“就是塘中水花飞溅声、腐朽的池岸、沾着水珠的柱子和砖石,使我成为一个画家,如今我还是对这些东西满怀感激。”康斯太勃尔的乡村风景画显示出人的感情已和自然美永恒的形体契合在一起了。

法国画家柯罗,善于用含蓄和谐的风格表现出自然的欢乐的生命,他学会了用诗的想象力去看待自然,那么,风景画同样也可以成为历史画。柯罗常常把远角度的景物提到前景,他不是再现自然,而是以此用色调的独特和构图的考究解释着自然,也解释着自己。他不在画中简单地重复物体的细节, 而是利用明暗赋于它们以生命。同时将他所感到的那种身陷 25 泥坛一般的孤独感和绝望、怅然若失的情绪,透过深沉的色调和平淡的轮廓而得到简洁有力的表现。画家心平气和的情调,即使是古代遥远的景致,也流露着对他所

表现的灵魂归宿的眷念。当 1864 年柯罗画了他的田园诗般的《蒙特枫丹的回忆》时,法国巴比松画派的画家们对绘画,尤其对风景画的理解上,发生了一场十足的革命:雅克·卢梭和圣·皮埃尔以他们的理论和实践的影响,使自然、山石、树木越来越多地参与了人们的感情生活;夏多布里安把描绘风景看得重于分析感情;诺吉埃和德·谢南库尔在风景中看到了自己郁闷的反映;拉马丁甚至在可见世界里,看到了至尊者的形象,他认为自然就是诗人的心灵和最高理性之间的媒介。他以自然所呈现给他的那种神秘力量表现了朦胧的印象、沾沾自喜和旁观的苦闷。

在当时的画家们笔下,音乐描绘风景的手法和特征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风景画的创作中,即某一类感情更多地取决于艺术家的想象而非自然本身的特点,风景成为表情的符号。因此,寻求古典的或东方的风景的热情已经消失,一个山坡、一片树林、一条小溪,似乎已经足够。自然的意象正在失去自己的英雄主义性质,而成为一种乡土之情的表现。圣·贝夫的兴趣不在名山大川,而使他激动的是“田野、潺潺流水,微风吹动着细树枝”。这些物象,作为点景仿佛已经足够了。浪漫主义的雄狮德拉克洛瓦也说过:“平地、荒径、枯树,也可以像名胜山水一样别开生面。”在这方面我国宋代山水画家王诜和赵令穰可引为同调,他们长于画富有诗意的平远小景,柳溪渔浦,桃溪苇村,溪山春晓,湖庄消夏等,多以淡墨渲染出安静和平的郊野风物,由于表现得精致,总是产生化平凡为清丽的艺术效果。

卢梭对于大自然的顿悟,使他在音乐美学领域成为一个试图把摹仿论和感情论结合起来的音乐美学家。他说:“绘画绝不是配合颜色构成悦目的形象的艺术,同样,音乐也不是用声音结合求得悦耳的效果的艺术。如果其中任何其他因素都没有,那么绘画和音乐就属于自然科学之美,而不是艺术了。只是自然的摹仿,把它们提高到了艺术的地位。”同时,他也意识到音乐摹仿自然,表现情感这一问题的复杂性和间接性。“事实上,除绝少例外,音乐家的艺术绝不在于对象的直接摹仿,而都在于能够使人们的心灵接近于(被描述的)对象存在本身所造成的意境。”音乐“并不直接再现事物,而是在我们的心中唤起当看到这一事物时所体验过的情感。”音乐的感情论在十八世纪得以确立,十九世纪成为浪漫主义音乐和美术的基本理论,直到现在还有很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