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起审美的双桨——由陶醉之野到圣洁之乡

美术,是精神的花结。音乐,是心灵的潮声。俄国作家果戈理说:“欣赏一件大理石作品时灵魂不由自主地沉醉于其中;欣赏一幅绘画作品时,灵魂变成了观察;欣赏音乐时,灵魂就变成了病态的嚎叫,似乎是被脱出躯体这个唯一的愿望所控制。”

音乐、绘画、雕塑让人们的思想明净,灵魂中的玫瑰盛开。

视觉和听觉是人类心灵与外部世界沟通的两大门户。视觉艺术和听觉艺术、美的色与动听的音满足着作为人类感官的心灵的审美需求。

就连历史上那些理智的哲人,也意识到艺术审美功能对人生的价值。孔子、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知道音乐的研习是对青年人心智的一个最好的训练, 为教育所不可少。孔子杏坛设教,音乐是六艺之一。他一开始便有意识地以音乐艺术作为人生修养之质,视为人格完成的境界。他不但就音乐本身而言音乐,并且也就音乐的自身以提出对音乐的要求,体认到音乐的最高境界, 其原因正是因为音乐是“科学的”与“心灵的”素质的结合。

亚里士多德认为音乐能造就人的心灵,教会它欣赏纯洁的享受;发展道德品质;音乐将愉快和美好结成一个整体,使人的心田充满激情;在音乐的影响下,人才会真正的爱或者恨。

人类一开始就把音乐看作一种神奇的天赐的力量。人把音乐的影响力同他所不了解的周围大自然的崇拜联系在一起,同宗教仪式联系在一起,同一线希望和盲目信仰联系在一起。

原始音乐音响本身,就以一种内在之力把现象的世界与令人畏惧的上天相联系,把人类的世界与鬼神的世界相联系,把可见的与欲见不能的相联系。原始音乐将原始人对恶魔般的难以抗拒的外力与驱力的畏惧,转化为把自己变成恶魔的欲望,通过音乐强化这种欲望和感觉,把扩大了的心灵潜力引向一个目标。人们从音调美、节奏美、旋律美和激荡起的情绪中得到乐趣,抓住了心灵,促进并集合了心的力量,使精神升华到另一境界,超脱尘表之外, 在一种无与伦比的意境中,强劲的节奏、纯净而崇高的音色、音调、旋律使万众转化为一人,千百个心灵汇合成一个新的、一致的心灵——渗透着音乐的心灵。正如大海中千万个浪涛声,汇成一个巨大的狂潮,澎湃着、喧厓着, 汹涌向前,人们此时会感到人类有一个息息相通的新生。

原始音乐,使最初的心灵处于骚乱式的陶醉之中,非理性的情操、情绪和激情呈现于心灵的黑暗过道,使之沉入酒神般的狂乱而不能自已。现代人的情感,无不积淀了原始的情感于心灵深处,最杰出的艺术作品就扎根于这一深处。音乐和美术最有能力塑造最深奥的、潜意识的心灵生活,那也是感情最古老的层次。

像宗教一样,音乐使人内心感到透彻。甚至有人把它当作人的最后的希望和最终的避难所。泰戈尔说:“音乐把我们从小世界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我们注定了要在这里生活,摇摆于我们渺小的欢乐与痛苦中;音乐把我们带出这个圈子,到更高的领域中去,到一个不同的世界去。”歌德也曾说:“愉快的音乐音响逐渐使我的灵魂从法律的礼仪和动作中释放出来。”

音乐的力量在于它惊人的扣人心弦的魅力。它以音调、节奏和旋律的完美结合表现人的思想感情,黑格尔认为,音乐创造了物质的情感性和心灵性, 它以自己的内在的音调形式表现一切特别的感情,一切细腻的喜悦、欢乐、

笑谑、任性、心灵的沸腾和发狂,还有信仰、崇拜、爱情等等。

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说:“音乐的神奇力量同爱情的感人境界有着内在的共鸣。”

丹麦作家克尔凯郭尔和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甚至害怕音乐的魔力—

—诱感力,认为欣赏音乐无异于品尝一枚禁果。

舒曼描写贝多芬《d 小调交响曲》演奏时的情景说:“他想冲出这间斗室,他抱怨大家把他遗弃在这样一个孤寂的所在,对他这样不关心——而这时在交响曲的谐谑曲乐章里低音部正奏着最低音;全场鸦雀无声,连气也不敢透,几千颗心好像由一根发丝吊住悬荡在无底深渊的上空。突然爆发了一声轰鸣,最伟大的美妙音乐纷至沓来,仿佛千万道虹彩一道接一道地不断涌现,使你应接不暇。”

“音乐能把几千人同时卷起来,在一刹那间把人们高高掀到生活之上, 正好像波浪把人们高高掀起到海面之上一样,但是我们不会再落下来,仍旧被海涛吞没;我们像翱翔在云霄的神仙,在海光掩映中渐渐地降落到希腊神明的圣林里。”

人类古代的神话中就记载着许多关于音乐魅力的故事。例如古希腊音乐家奥而菲,能以音乐役使禽兽木石;古代中国的音乐家,击石拊缶,百兽率舞;赫尔墨斯的牧笛声曾使百眼神沉沉入睡,救出了被天后赫拉迫害的欧罗巴。而在荷马史诗中更记载着一个美丽的故事:居住在海岛上的塞壬女妖们, 长着女人的胸和头,鸟的脚,有双翅。她们专以美妙的歌喉迷惑过往旅人, 每逢有船舶驶过,她们就曼声歌唱。那些被歌声迷惑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无可抗拒地被吸引至岛上,但他们都踏上了不归路,成为海妖们的牺牲品,所以这里的海岸上满布着白骨。当英雄俄底修斯的航船经过这里时,只好用蜡封住同伴的耳朵,使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但他自己总想听一听这些仙女们的歌声,又深恐罹难,他就按喀耳刻的警告,事先让同伴们给自己手脚带上镣铐,并紧紧地绑在桅杆上。

果然,俄底修斯听到女仙们动人的歌唱着了魔一样,心里燃烧起奔赴她们的热望,挣扎着请求同伴们放开他,以生命冒险也在所不惜。可见,音乐的魅力之大,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德彪西《夜曲》的第三乐章《海妖》就利用了这一题材,音乐描写了“大海及其数不胜数的节奏。接着是海妖的神秘歌声在闪烁着月光的银波上荡漾回响。”序奏段落引进了女高音、次女高音组成的女声合唱。起伏缠绵的旋律,犹如月光下轻轻荡动的浪涌,充满柔美妩媚的色彩,使人不禁由标题而想到塞壬女仙在海面上神秘而动人的歌声。

海涅在《佛罗伦萨之夜》中描写了迷人的意大利女郎:“当音乐使她们容光焕发时,她们是这么美。”“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一定会从她们艳丽的面孔上看到许多愉快有趣的东西,如薄伽匠小说一样精彩的故事,如佩特拉克十四行诗一样温柔的感情。”同一诗中,他又将她们的美归之于古希腊和罗马以及文艺复兴以来创造的美妙绝伦的美术作品的影响和熏陶。意大利女人的美是同艺术传统相联系的:“对历史学家来说,她们的美貌是美术影响了意大利人的外貌和体态最有力的证明”。“装饰着寺院的那些妩媚诱人的圣母形象深深地印在未婚夫的心上,而未婚妻也仿佛是把自己一颗赤热的心奉献给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圣徒。”

的确,古希腊的美术作品同样像音乐一样不可抗拒,其非凡魅力令人心

醉。如《米洛斯岛的阿芙洛蒂忒》,她体现了希腊女性人体的完美与和谐的准则。他含意的完整、崇高,风格的典雅,雕工的精巧,令人叹为观止。罗丹称之为“神奇中的神奇”。在这座雕像前,人们所得到的印象是真实的生命感。雕刻家是把女神作为生活在希腊这片土地上的女子们的具体而又典型的形象刻画的。与其说他们在赞美神不如说在歌颂人类自己。当初在阳光普照的希腊大地和爱琴海的波光潋滟下,这尊白色大理石的雕刻,天光水色给她戴上了神采夺目的光环。那些穿着白色透明纱裳的古希腊少女,会感到这白石琢成的女神同样散发着肌肤的温馨。

《米洛斯岛的阿芙洛狄忒》具有永久动人的魅力。那恬淡潇洒落落大方的表情,双目含情若有所思。内心蓬勃的热情为表面的平静所节制,生之愉快为端庄所掩饰。眼神嘴角静中有动的刻画,肌肤间看去平滑的表面,细看就会发现有着细微的起伏,如生的肌理,健美柔丽的身姿,整体的和谐与韵律,柔中有刚,高度凝炼,内在的美与外在的美浑然一体,像一首抒情的乐曲。雕像无一处让人看去好似平板的表面,每一部分都有着内在的体肌,每条筋骨仿佛都妥贴地附着在皮肉之内是往深处发展的,乳房似乎在微微颤动,面孔放射着内在的温柔光采和天仙般俏丽的美色。总之,这是个美丽健康精力充沛的形象,她既是集众美于一身的女神,又是有感情有生命的人; 是理想化的又是写实的;是概括性的又是个性化的。这样的作品使人在轻松愉快的基调中感到亲切,人格化的女神作为理想之美及爱情的象征,给人以震撼的美感,她唤起种种感情,把各种滋味的享受汇合成统一的极乐的陶醉。使人产生惆怅的甜蜜和对无以名状的美的渴求及对一个不住地召唤着的国度的热烈、痛苦、迷惘的追寻,它震荡着生命脉搏的跳动,迸发着使人陶醉、颤栗、激动难抑的火与光。

乌斯宾斯基的小说《舒展了》描写了一个穷愁潦倒的乡村教师特雅普希金在巴黎参观卢浮宫时,维纳斯的塑像如何舒展了他的被生活扭曲了的灵魂:“我机械地在陈列馆内来回地走动,机械地观看着那些我全然不理解的雕塑,我只感到身体的疲乏,身边的喧闹,太阳穴的刺痛,突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我停步在大厅里的米洛岛的维纳斯面前时,我被一种非同一般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所震慑,我站在她的面前,端详着她,我不住地问我自己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我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这样地问我自己,因为从这一瞥开始,我就感到在我的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欢乐⋯⋯我突然感到,在我一瞥之前,我不过是手上的一只揉皱了的手套⋯⋯我感到在人类的语言中找不出一个词汇,可以来说明这尊石像创造奇迹的奥秘。⋯⋯ 打碎她,这等于使世界失去了太阳,如果人的一生中连一次都没有感受到维纳斯的温暖,他就不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她‘舒展了’我的被现代生活揉皱了的灵魂,给予了我感受这种灵魂‘舒展’开来的无涯欢乐⋯⋯”

在这段生动细腻的心理描写中,艺术的吸引力、感染力被写得维妙维肖, 真切得令人难以置疑!人们一生中都有过为艺术废寝忘食、如痴如醉的经历, 在艺术创作与欣赏中,如果没有这种失魂落魄的陶醉,那就说明你还不曾入“境”,还没品尝到艺术的个中三昧。

艺术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它使社会人生的价值变得可贵。一切世俗的追求,人们的纷争,都在它面前黯然无光。在人生的长途跋涉中,像高擎天际的火炬,以它诱人的金光灿烂,召唤我们卸下俗务的重担,到它神奇的世界里游历一番,使精神得到澡雪和升华。它会给人以生的惊喜,以生存的鼓

励和同命运抗争的力量。

托马斯·布朗说得好:“确实,甚至在美中也有音乐,爱神所弹奏的无声音符,比一件乐器所弹奏的声音要美妙得多。哪里有音乐,哪里就有和谐、秩序和匀称。迄今,我们还保持着天体的隐约音乐,那些有条不紊的运动、持续有规的步伐,即使在身边默然无声,然而我们是能够理解他们是在弹奏着充满和谐的音符。”这大概就是我们在音乐和美术中感受到的美之渊薮吧。

艺术的魅力就是吸引力和感染力。音乐和艺术之所以具有魅力,其最巨大最神秘的所在就是感情上的共鸣,它比单纯的美感更具有活力,它是从视觉或听觉上的直观感受进入精神思维活动,但尚未达到清晰的逻辑思维的那一瞬间出现的,那一瞬间是产生感染力的关键。为此,不应在审美中满足于单纯的美感——这只是吸引人的感觉的第一步,也不应追求思维逻辑的展开

——那不应由作品而应由观众或听众嗣后去延伸。感情上的共鸣,是艺术沟通人们心灵的唯一媒介,是启动美好思想的先声。后记

1774 年,英国刊登了 G·海里斯的一篇短短的论文——《论音乐·绘画和诗》,就其提出问题的广度而言,由于涉及三大艺术门类错综复杂的关系, 不仅在英国文献中,而且在整个欧洲文献中当时也是史无前例的。尽管这一著述的理论水平很低,但仅在十八世纪就再版了六次,这说明对各种艺术进行比较研究的思想本身颇受欢迎。至少在二百年前还是如此。

海里斯论文的出发点是,艺术分为“实用的”(即必须的)——如医学和农作学;“只是令人喜欢的”,如音乐、绘画和诗。论文旨归在于“弄清三种艺术的共性是什么,它们的差别何在,三种艺术中哪一种最佳”。海里斯的结论是:“这三种艺术的共性是,它们都是拟态或模仿性的;它们的差别在于模仿的手段不同:绘画——用外形的描绘和色彩,音乐用声音和运动⋯⋯而诗的手段大部分是人造的。”

两年后,有巴德的论文出现,巴德的文章不曾得见,无以置评;几十年后,德国著名的启蒙运动思想家、文艺理论家莱辛发表了他的《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这本纯美学著作在世界范围内影响之大,海里斯当然难望其项背,此书在我国也曾一版再版。莱辛以古典雕刻和诗歌的不同处理方式的相互比较,论证了诗歌和造型艺术的区别。他发现在诗歌中,拉奥孔的痛苦得到了尽情表现,而在雕刻中这痛苦却被大大冲淡了。他的结论是:诗歌不宜表现美(形体美),绘画不宜表现丑,亦不宜表现动作。他从诗、画的媒介、表现的题材和作用于什么感官这三方面具体分析了它们的差别—— 诗以语言、声音为媒介,诉诸听觉;语音各部分沿着时间先后承续,适宜于传达先后承续的事物发展,因此诗宜于描写流动的动作。绘画雕刻以色彩和线条为媒介,诉诸视觉;色线各部分并列于空间,客观景物也并列于事物, 所以绘画适于描写物体。诗与画的区别就是“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区别。他并不否定诗与画的交叉借鉴或相互渗透,认为画可以叙述动作。但只能选取动作进程中的某一顷刻,而这一顷刻必须是最富于暗示性的、最有想象余地的、最好是顶点前的一顷刻,或高潮来临之际的一顷刻;诗写静物也只能以动作去暗示,只能化静为动,即用动作去暗示静态,借效果去暗示形体美,化美为媚等。反对传统的“诗画一致说”,突出强调诗与画自身的特点。他抨击了法国古典主义诗歌中仿古牧歌和田园诗沉溺于旧传统的积习,反对古典绘画中旨在宣扬封建道德理想和功利主义的历史题材及其寓言

体裁;二是力图建立美学中的人文主义理想。但莱辛对诗画界线的划分失之绝对,亦有牵强不妥处,已有论者,此不赘。

拙作无意亦不敢同前人巨著相提并论,之所以论及前贤,不过想借烛光以助萤火。同时遗憾的是也未能攀上巨人肩头把视野中的地平线推远一点, 更未能精细地去洞悉音乐和美术两大艺术的幽微,只能在其间浮光掠影一番。说实话,直到我提笔写后记的此时此刻,我还情愿将此书稿烧掉,因为这部书稿只是写出了并不成熟的一半,还有一半的论题来不及弄完已过了交稿的期限。今天就是最后通牒的最后一天,遵编辑朋友之嘱,只好效金圣叹将其腰斩为二,下编以待来日。恰好两年前的今天,音乐出版社的一位女编辑曾约过我写这样一部书稿,可后来由于忙于述而不作的教学竟一直未能践约,也就把它忘下。今年又有我的同事代出版社约写同一选题,一直牵延到暑期放假才迟迟动手,四个月过去,隔隔断断写出了面前这一堆废纸,可是原来那位女编辑竟已在月前作古,为了纪念她,我也要鼓足勇气将这半部书稿交给出版社,以信守对逝者的承诺。

1993.11.15

香山红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