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尔吉亚

这种怀疑论通过高尔吉亚达到了一个更大的深度。高尔吉亚生于西西里岛雷昻丘城,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也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时候,于第八十八届奥林比亚赛会的第二年(公元前四二七年),亦即柏里克勒死后数年(柏里克勒死于第八十七届奥林比亚赛会的第四年),为他的母邦派遣到雅典;(这是根据第欧多罗·西古鲁十二卷,第一○六页,不是引证图居第德。①)当他达到了目的之后, 他还游历过许多希腊城市(帖撒利的拉里萨),在那些城市中教授过门徒;因此他除了得到很大的财富以外,还得到了很高的景仰,一直到他活过百岁死去。据说他是恩培多克勒的一个门徒,他也知道爱利亚派; 他的辩证法采取了爱利亚派的方式,——在亚里士多德讲到他的那一卷只流传下残篇的“论塞诺芬尼、芝诺和高尔吉亚”中,保存下了他的辩证法,在这卷书中,亚里士多德把他与爱利亚派放在一起讲。塞克斯都·恩披里可也给我们保存下详尽的高尔吉亚辩证法。他长于雄辩的辩证法, 但是他的特出之点是他关于存在和非存在这两个完全普遍的范畴的纯粹辩证法,——并不是采取智者们的方式。提德曼很不正确地说:“高尔吉亚大大地超过了任何一个具有健全常识的人所能达到的程度。”提德曼应该对于每一个哲学家都能这样说,每一个哲学家都是超过健全常识的;因为所谓健全的常识并不是哲学,——常常是很不健全的。健全的常识包括有它的时代的共同意见。例如,如果有人在哥白尼以前说,地球环绕太阳旋转,或者在发现美洲以前说,那边还有大陆:那就是违反全部健全的常识的。在印度、中国,共和国也是违反全部健全常识的。健全的常识是一个时代的思想方式,其中包含着这个时代的一切偏见, 常识总是为它所不自觉的思想范畴所支配的。因此高尔吉亚毫无问题是大大地超过了健全的常识。

高尔吉亚的辩证法,比起我们在普罗泰戈拉那里所见到的辩证法来,是更加纯粹地在概念中运动。由于普罗泰戈拉主张一切存在物的相对性或“非自在性”,所以存在物只存在于关系中,而且是只存在于对意识的关系中;它的对方,那对它重要的东西,就是意识。高尔吉亚对存在的“非自在性”的提法是比较纯粹的;他把那被认为实体的东西本身拿来考察,而并不以意识、对方为前提,并且即就它本身指出它的虚无性,并从中分别出主观的方面和那对主观方面的存在。我们只想从历史上来陈述他所讨论的那些普遍之点。高尔吉亚的著作是:“论自然”, 他在这部著作中创立了他的辩证法。这部著作分为三个部分:他在第一部分中[客观地] 证明,无物存在,我们不能以存在来称说什么东西;在第二部分中证明(主观地),认识是没有的,即使假定有存在,存在也是不能被认识的;在第三部分中证明([主观地]又是客观地),即使存在是有的并且可以认识的,也不可能把所认识的传达给别人。①高尔吉亚很合塞克斯都的口味,只是他还作了证明;怀疑派就不作证明了。这些都是很抽象的思想规定;在这里所涉及的,是一些思辨的环节,即关于

① 提德曼:“思辨哲学的精神”,第一卷,第三六二页。

①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七卷,第六五节。

存在和非存在,关于认识,以及关于那变成存在的、传达给别人的认识等问题;这并不是空话,像人们平常所认为的那样;他的辩证法是客现的。我们在这里只能简短地陈述一下这个极有兴趣的说法的内容。

甲 “如果有物存在”——(这个“有物”是我们说话时惯常加上去的插语,但是真正说来却是不适当的,它带来一种主词和宾词的对立, 真正说来所讲的只是“存在”)——“如果存在”——(现在才被规定为主体)——:“那么它或者是存在者,或者是不存在者,或者是存在者和不存在者。然后他指出这三种情形都是不存在的。”①

子、“不存在者是不存在的;如果它是存在的,则同时就会既有一个存在者又有不存在者。就它被思想为不存在者这一点说,它就是不存在的;但是就它由于被思想到因而应当存在这一点说,它就既作为存在的又作为不存在的。——另一方面:如果非存在是存在的,那么存在就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两者是正相反对的。如果现在非存在是存在的,而存在是不存在的,那么,非存在就是不存在的东西。”②

丑、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③,“这种形式推理是高尔吉亚所特有的;不过‘存在者是不存在的’这个证明,他则是照表里梭和芝诺的方式来作的。”

  1. 因为他认为,“存在者或者是自在而无始的,或者是发生出来的, 然后指出,这两种情形都是不可能有的;”都会引导到矛盾,——这是一种早已出现过的辩证法。“前者是不能成立的,因为自在(永恒)者是没有根源的,是无限的,”因此是不定的和无规定的。譬如说,“无限者却是不存在的,是不在任何地方的;因为如果它在某个地方,它就与它所在的地方不同了,”它如果在一个地方,就是在另一个东西里。“可是与另一个东西不同、包容在另一个东西里的东西,就不是无限的。但是它也不是包容在自身里面;因为这样一来,包容它的那个东西和它自身便是一个东西了。包容它的那个东西是地点,在这个地点的那个东西是物体;说两者是一个东西,是不通的。因此,无限者是不存在的①。” 如果存在是存在的,那么说它有一种特性就是矛盾的;如果这样,我们就是说它有某种否定的性质了。高尔吉亚这种对于无限的辩证法是有局限性的:(一)就永恒的东西因为无开端、界限所以无限而言,这当然是陷入无穷的进程——对于[有限的]存在说这当然是有效的,并且是真的——;但是那普遍的自在存在者、思想、概念,则是直接在自身中具有界限,这乃是绝对的否定性。(二)但是感性的无限、坏的无限性是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它不是现实的,它乃是一个彼岸。高尔吉亚视为地点的差异性,我们可以视之为一般的差异性。他说,如果无限是在某个地方,那就是包容在另一个东西里面,那就不是无限的,这就是说, 他设定无限是不同的,而相反地,它应当不是不同的,应当是包容在自身之中的;因此差异性是必须设定的。我们可以更好和更普遍地说:感性无限是完全没有的,它是存在的一个彼岸,它是一种永远被设定为异

①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七卷,第六六节。

② 同上书,第六七节。

③ “论塞诺芬尼、芝诺和高尔吉亚”,第五章。

①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七卷,第六八——七○节。

于存在者的差异性。差异性也同样包容在自身之内;因为它正应当是异于自身的东西。

“存在也是没有起源的;如果它有起源,那么它或者是起源于存在者之中,或者是起源于非存在者之中。前一种情形是不会有的,因为如果这样存在就早已有了;后一种情形也是不会有的,因为不存在的东西不能产生出什么东西来。”①怀疑派对这个论证加以进一步发挥。他们总是把所考察的对象放在“非此即彼”的规定之下;而这些规定又是自相矛盾的。但是这不是真正的辩证法;必须指明:对象总必须存在于一个规定之中,而不是自在自为的。对象只能消解于那些规定之中;然而这样并不致于引起任何违反对象本身的本性的结果来。2)高尔吉亚也同样地指出,“存在者必须或者是一,或者是多,但是这两种情形也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作为一,存在就是一个量,或者一种连续性,一堆东西, 或者一个物体;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一,而是不同的、可分的,”——感性的一、存在的一必然是这样的,它是一种他在,是杂多的东西。“如果存在不是一,那么它也不能是多;因为多就是许多的一。”②

寅、“同样地,存在和非存在也不能两者同时并存。如果其一与其他是同样地存在,则它们便是相同的,换句话说,它们都是存在。如果它们都是一,那么它们就不是不同的,换句话说,我就不能说两者,就没有两个;因为如果我说两者,我就是说不同的东西。”③这种辩证法有充分的真理;当人们说到存在和不存在时,总是也说出与人们所愿意说的相反的一面,把存在和不存在说成相同的,又说成不相同的。“它们是相同的”,因此我就说两者,因而就是说不同的;“存在与不存在是不同的”,因此我就用相同的宾词来说它们,如“不同”之类。我们不可藐视这种辩证法,以为这好像是在搬弄空洞的抽象的东西:因为一方面,当我们纯粹地把握它们时,它们便是最普遍的东西;另一方面,当我们轻蔑地说到存在和非存在时,以为“它是存在的,它是不存在的” 好像对于我们并不是最后的东西。如果我们只达到这里,我们就会安安静静地停留在这里,好像不能说出什么确定的东西来似的;须知“存在或非存在”始终“是问题”:而它们并不是确定的、严格地彼此分割开的东西,而是扬弃着自己的东西。高尔吉亚已经意识到,它们是消逝着的环节;这个真理也潜伏在无意识的表象作用里,不过没有得到自觉罢了。

乙 表象者对表象的关系,表象和存在的区别,——是今天的一个流行思想。“即使有存在,存在也是不可认识和不可思议的。因为被表象的东西并不是存在,而是一个被表象的东西。如果被表象的是白的,那就是白被表象了;如果被表象的不是存在本身,那就是存在者未被表象。一、如果被表象的是存在者,那就是被表象的也是存在的;但是没有人会说,如果有一个能飞的人或者一辆在海上行驶的车被表象了,则它就是存在的。二、如果存在的是被思想的,则与它相反的东西即不存在的是不被思想的;但是这个不存在者是到处被表象的,例如斯居拉和卡吕

①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七卷,第七一节。

② 同上书,第七三——七四节。

③ 同上书,第七五——七六节。

布狄①便是(译者按:这是传说中墨西拿海峡两个海怪的名字)。”高尔吉亚进行了(一)一场正确的论战来反对绝对实在论,绝对实在论认为它表象了事物,便得到了事物本身,但是事实上它只得到一个相对的东西;(二)而他却陷入了近代的坏的唯心论:“被思想的东西始终是主现的,因此是不存在的东西,通过思维,我们把一个存在的东西变成了被思想的东西。”

丙 最后,高尔吉亚的辩证法的第三个方面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因为认识是不能传送的。“即使存在者被表象了,也不能把它说出来和传达给别人。事物是可见的,可闻的⋯⋯一般说来是可以感觉的。可见的东西是通过视觉被掌握的,可闻的东西是通过听觉被掌握的;反过来是不行的;因此这一项不能通过那一项来表示。人们借以表达存在者的言辞,并不是存在者;被传达的并不是存在者,而只是言辞。”①高尔吉亚的辩证法以这样的方式坚持这种区别,这正如这个区别在康德那里再现的一样;如果我坚持这种区别,那么存在者自然是不能认识的了。

这种辩证法,对于那种断言(感性)存在物为实在的人,无疑是不可克服的。存在物的真理只在于这种用否定的方式把自己建立为存在的[辩证]运动;其统一是思想。存在者也不是被理解为存在的,而对它的理解乃是使它成为普遍。“它也同样是不能传达的。”②这句话必须从最严格的意义来了解;这个个别的东西是完全不能表达出来的。因此不仅哲学的真理是这样说的,好像在感性意识中有另一个真理似的;而是存在就是这样存在着的,正如哲学的真理所表达的那样。所以智者们也是以辩证法、普遍的哲学为对象,他们都是深刻的思想家。

①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七卷,第七七——八○节。

① 塞克斯都·恩披里可:“反数学家”,第七卷,第八三——八四节。

② 同上书,第八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