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亚里士多德

关于柏拉图,我们就谈到此为止;我们很舍不得离开他。当我们进而叙述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时候,恐怕我们还得更加详细些;因为亚里士多德乃是从来最多才最渊博(最深刻)的科学天才之一,——他是一个在历史上无与伦比的人。而且由于我们拥有那么一大堆他的著作, 所以关于他的材料也就更丰富。但是亚里士多德所应该得到的详尽的叙述,可惜我却不能保证给予他。对于亚里士多德,我们将要限于对他的哲学作一般的陈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应当称为人类的导师,如果世界上有这种人的话);我们只将特别注意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哲学中,在理念的深度及广度这两方面,如何把柏拉图的原理所开始了的东西向前推进一步。亚里士多德深入到了现实宇宙的整个范围和各个方面,并把它们的森罗万象隶属于概念之下;大部分哲学科学的划分和产生,都应当归功于他。当他把科学这样地分成为一定概念的一系列理智范畴的时候,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同时也包含着最深刻的思辨的概念。没有人像他那样渊博而富于思辨。但总的看起来,他的哲学却不像是一个次序及联系皆属于概念的有系统的整体,而却是各个组成部分都从经验取来,被搁在一起;部分单独被认为一定的概念,但概念却不是起联系作用的运动。不过,虽然他的系统似乎没有在它的各部分中被发展出来,而各部分只是彼此并列着:但这些部分仍然是真正思辨的哲学的全部总和。

其所以必须详细地讲亚里士多德,有一个理由就在于:虽然他许多世纪以来乃是一切哲学家的老师,但却从没有一个哲学家曾被完全没有思想的传统这样多地歪曲过,这些关于他的哲学的传统说法,过去一直被保持着,到今天情形还是如此。人们把与他的哲学完全相反的观点归之于他。柏拉图的著作被广泛地阅读;亚里士多德则直到最近几乎还未被认识,所流行的乃是关于他的一些最错误的偏见。他的思辨的、逻辑的著作差不多没有人认识;他的关于自然史的著作,最近曾得到较多的公平待遇,但他的哲学的观点便不然了。有一个极普遍流行的(很习见的)意见,认为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哲学乃是正相对立的,后者是唯心论,前者是实在论,而且是最不足道的实在论。柏拉图以理念、理想为原理,使内在的理念从自己创造自己;而依照亚里士多德,则灵魂乃是一个白板,它的一切规定是完全被动地从外界接收过来的,他的哲学乃是经验论,而且是最坏的洛克式的经验论等等。但我们将要看见,事实丝毫不是这样。实际上,亚里士多德在思辨的深度上超过了柏拉图, 因为亚里士多德是熟识最深刻的思辨、唯心论的,而他的思辨的唯心论又是建立在广博的经验的材料上的。就是在现在,在法国还存在着关于亚里士多德的完全错误的见解。传统如何盲目地重复一些关于他的说法,而不去在他的著作中观察是否如此,这一点可以举这一个例子来说明:——在旧的美学中,戏剧的三种统一——行为、时间和地点的统一

——被当作亚里士多德的规则、健康的学说来赞扬。但亚里士多德却只谈到行为的统一,①并偶尔谈到时间的统一,②——而关于第三种统一、

① 亚里士多德:“诗学”,第八章(柏克尔本)。

② 同上书,第五章。

即地点的统一,他一点也没有提到。

生平。亚里士多德生于斯塔吉拉,这是一座临斯特吕摩尼亚海湾的色雷斯城市,也是一个希腊殖民地;——所以他虽则出生于色雷斯,却是一个希腊人。这个希腊殖民地和色雷斯其他地方一样,落到马其顿王腓立的统治之下。亚里士多德的生年是第九十九届奥林比亚赛会的第一年(公元前三八四年)。柏拉图生于第八十七届奥林比亚赛会的第三年

(公元前四三○年);这样,亚里士多德比柏拉图年轻四十六岁,也就是生于苏格拉底死(第九十五届奥林比亚赛会的第一年,即公元前四○

○年)后的第十六年。他的父亲尼各马可是一个医师,为腓立的父亲马其顿王阿明塔的御医。①亚里士多德很早就失去双亲,在他们死后,他就由普罗克塞那(他的亲戚)所抚养,他对此人永远感激不尽,并终身以最大的敬意杯念着他,并且立像来纪念他。亚里士多德后来又将普罗克塞那的儿子尼加诺尔抚养,并收为己子,并且立他为自己的遗产继承人, 以报答普罗克塞那对自己的抚养教育之恩。十七岁时亚里士多德来到了雅典,在该地停留了二十年,与柏拉图相处。②他因此有机会完全确切地认识柏拉图的哲学;这样,如果有人说他不了解柏拉图的哲学,这种说法,单就显然的事实来说,就显出是任意的亳无根据的假定了。

关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关于柏拉图不选择亚里士多德而选择一个近亲斯彪西波为他的学园的继承人这件事,第欧根尼③曾给我们留下一大堆无稽的互相矛盾的传说。如果柏拉图的学派的继续,是企望能在其中把柏拉图自己所主张的哲学更确切地维持下去,那么,柏拉图当然不能任命亚里士多德为其继承人,而斯彪西波才是最适宜的人选。但是,事实上柏拉图却是得到亚里士多德为他的继承者,因为亚里士多德是以柏拉图的意义理解哲学的,不过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是更深刻、更完善的,——因之也就是同时把它推进了一步。据说,由于不满这次继承问题上的被忽略,亚里士多德于柏拉图死后(第一○八届奥林比亚赛会第一年,即公元前三四八年)就离开雅典,而到米西亚的阿塔尔尼亚的统治者赫尔米亚那里住了几年。赫尔米亚曾在柏拉图那里和亚里士多德同学,并且当时与亚里士多德有很亲密的友谊。亚里士多德在他那里度过了三年。赫尔米亚,一个独立的君主,和小亚细亚其他的许多专制的希腊君主国和共和国一同被一个波斯的总督所征服了;赫尔米亚被擒解到波斯王阿塔泽尔士那里,阿塔泽尔士立刻命人将他钉上了十字架。为了避免遭到相同的命运,亚里士多德就和他的妻即赫尔米亚的女儿比提娅逃往米底勒尼,并在该地居住。他的赫尔米亚在德尔斐立了一个纪念像,并刻有铭文,此铭文至今尚存。从这铭文我们得知赫尔米亚是被奸计和叛逆所害才落于波斯人之手的。亚里士多德并在一首歌颂美德的美丽颂诗里面赞扬赫尔米亚的名字,此诗也传到今日。①

①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五卷,第一、九节;布勒:“亚里士多德传”(“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册) 第八一——八二页。

② 安莫纽·萨加:“亚里士多德传”(布勒:“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册)第四三——四四页;“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五卷,第九、一二、一五节。

③ 第五卷,第二节。

①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五卷,第三——四、七——八节;布勒:“亚里士多德传”,第九○——九二

从米底勒尼,他(第一○九届奥林比亚赛会的第二年,即公元前三四三年)被马其顿王腓立召去当亚历山大的教师,当时亚历山大是十五岁。腓立有封著名的信邀请他去任教,这封信至今还保存着。腓立写道: “我有一个儿子,但我感谢神灵赐我此子,还不若我感谢他们让他生于你的时代。我希望你的关怀和智慧将使他配得上我,并无负于他未来的王国。”①在人类历史里,当一个亚历山大的教师,显然是一种光辉的命运;在这个宫廷里,亚里士多德充分享受了腓立及其后奥林比娅的恩宠和尊敬。亚里士多德的这个学生后来如何,已是众所熟知的事;至于他的教育的结果怎样,则亚历山大的精神和事业的伟大以及他对他的先生的持久的友谊,就是亚里士多德的最好的鉴定——如果亚里士多德需要这样的鉴定书的话;这些事实为他的教育的精神作了见证。亚里士多德在亚历山大身上,比柏拉图在狄奥尼修身上,找到了一个不同的、更有价值的学生。柏拉图所关心的是他的共和国,所关心的是一个理想的国家,至于那个个人只不过是手段而已;他和这样一个人建立关系,只想通过他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国,那个个人乃是无足重轻的。相反地,在亚里士多德就没有这个目的;他面前只有一个个人,他的目标就是把这个人的人格培养和发展起来。亚里士多德是以一个深刻的、精通的、有抽象思维能力的形而上学家见称的;他之很认真地来对待亚历山大,乃是很显然的事。亚历山大的教养,有力地驳斥了关于思辨哲学对于实践无用的那种流行说法。对于亚历山大,亚里士多德不采用近代一般的浅薄的教育王子的方法来教育他,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亚里士多德的诚恳认真,就可以很自然地意料到;亚里士多德是知道什么是真理,什么是真的文化教养的。此外,从另一件事实也可以显然看到这个,那件事实就是:当亚历山大深入亚细亚在征战过程中听到了亚里士多德把他的哲学中的奥秘的部分在一些(形而上学的、思辨的)著作中发表出来时, 他就写给他一封责备的信,信里说:“他不应该把他们两个人一起工作而获得的东西,向一般普通人披露。”亚里士多德这样答复亚历山大: “虽然发表了,但它还是和未发表时一样不被人认识的。”①

我们不能在这里把亚历山大作为历史人物来加以评价。在亚历山大的教育里面,那能够归功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教化的是:亚历山大的精神秉赋的特有的伟大、那自然的本性,得到了内在的解放,被提高到完满的、自觉的独立,而这乃是我们在他的目的和事业中所看到的。他达到了这种对自己的完满的确信,这种确信是只有思想的无限勇敢才能给予的;他达到了不为特殊的、狭隘的计划所限,并将这些计划提高到一个完全普遍的目的,去将世界建设成一个普遍地互相往来的社会生活, 建立一些不受偶发的个性所控制的国度。亚历山大实现了他的父亲所考虑过的计划,领导希腊人的欧罗巴来对亚细亚复仇,使亚细亚臣服于希腊,正如唯有在特罗亚之战时希腊才团结一致一样,[他团结了整个希腊世界]——那一次是在真正的希腊世界的开端而这一次是在其终局。这样

页。

① “亚里士多德全集”(一六○七年 Pac.,Aurel.Alobrog.版)第一册,末尾:亚里士多德残篇;(参看施塔尔:“亚里士多德”,第一部,第八五——九一页)。

① 奥拉·格利乌:“雅典纪事”,第二○卷,第五章。

他就同时报复了波斯人加在亚里士多德的朋友赫尔米亚身上的背信和残酷。亚历山大把希腊的文化传布到亚细亚,为了把这个粗野的、专事破坏的、本身是一个四分五裂的极端野蛮的混合体、而且深陷在完全的委靡、否定和精神堕落里面的亚细亚,提高到一个希腊的文化世界。而如果人们说,亚历山大不过是一个征服者,他并不懂得怎样建立一个持久的国家,因为他的帝国在他死后立刻又分裂了,这个说法也是对的,假如只是浅薄地来看这件事,即是他的家族没有能够维持这个统治,—— 但是,希腊的统治却继续下去了。亚历山大没有为自己的家族建立一个帝国,而是在亚细亚建立了一个希腊民族的广大的帝国;希腊的文化, 希腊的科学在那里生了根。小亚细亚的希腊国家,特别是埃及的希腊国家,变成了许多世纪期间科学的中心;它们的影响可能一直到达了印度和中国。我们不知道,是否印度人由此获得了他们科学知识中最好的部分;很可能印度人的天文学中较精确的部分是由希腊人那里得来的。而那深入了亚洲远至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的巴克特里亚国[按即大夏])的叙利亚王国,无疑地是这么一个地方,从这个地方再通过了屯殖在那里的希腊殖民地,那极少量的科学知识就被传到亚洲内地,传到中国,这点科学知识在那里就带着一个传统的外貌维持下去,不过在中国却没有繁荣起来。中国人是笨拙到不能创造一个历法的,他们自己好像是不能运用概念来思维的;他们也显示出他们有些古老的仪器,而这些东西是与他们的日常作业配合不上的,——所以,最自然的猜测就是:这些东西乃是来自巴克特里亚。对印度人和中国人的科学知识估计太高乃是错误的。

据锐德说,①亚历山大的远征并不是纯粹为了征服,而是具有自己是主人这个观念。我不以为亚里士多德将这个目的连同另外一个东方式的概念灌输在亚历山大的脑子里面;(这个东方式的概念就是:在东方, 亚历山大的名字是作为伊斯班德,并作为杜尔-克-阿尔-纳因,双角的人,尤比德·阿蒙,古代东方英雄的形象而流行着);我也不以为马其顿诸王自命为古代印度诸英雄家族的后裔(狄奥尼修)并应有统治权; 我也不能同意这样一段话:“这个知识乃是那占有了这个青年英雄的灵魂的真正的宗教的基本观念,当他在出发远征亚洲之前,在依斯特河[按即多瑙河]下游找到了一些印度的为巫师所统治的国家,在这些国家里面灵魂不朽的学说是被宣扬着的,并且他无疑地不是没有接受那曾在毕泰 戈拉和柏拉图那里学得了印度人的智慧的亚里士多德所劝说,而开始了对亚洲的远征,而且,先在阿蒙(现在是湿婆)教的神谕那里问卜,然后击破波斯帝国,烧毁印度宗教的老敌人波斯波里,为对大留士所加于佛教徒及他们的同宗信徒们身上的暴行复仇。”这是一个由于透彻熟知东方和印度的观念之间的联系而来的天才理论,并且是从更高的历史观点而来的;但它却是不适当的。第一,我是根据历史事实的;第二,亚历山大的远征有着一种完全与此不同的历史的、军事的、政治的性质, 此外,它与印度人并无多少牵涉,——它完全是一种通常的征战。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和哲学是绝不承认这种愚蠢的荒诞幻想的。第一,亚历山大在东方人的想像中被捧成一个公认的英雄、一个神,这是不足为

① “地理学”,第二册,第八三九页(第一版)。

奇的。达赖喇嘛现在还是这样;神与人一般地并不是相去很远。第二, 希腊本身亦趋向于一种神变成了人的观念,——这种神不是一个遥远的、生疏的雕像,而是在这无神的世界里面的一位活生生的神。德梅特留·法来留和别的一些人,在雅典往后不久也就被当作神来尊敬和崇拜。第三,此外,无限也存在于意识里面。第四,佛教徒并未引起亚历山大的兴趣,在他的印度远征中,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和佛教徒有关。至于波斯波里的焚毁,当作希腊人对泽尔士毁坏雅典及希腊的神庙的报复,便已有充分理由。

当亚历山大这个站在希腊顶峰上的最伟大的人完成着这个伟大的工作时,他同时还经常地记住艺术和科学。正如我们在现代也看到军人在他们的战斗中也记挂着科学和艺术一样,亚历山大当时命令人作这样的安排:凡在亚细亚发现了什么有关新的动物和植物的材料,便必须把原物或该物的绘图或详细的描述寄送给亚里士多德。亚历山大的这种关怀使得亚里士多德有了一个很好的条件,来收集他对自然研究的宝贵资料。普里尼①记述说:“亚历山大命令近一千个以打猎、捕鱼、捕鸟为生的人,波斯帝国境内动物园、禽鸟园、鱼塘的监督者,经常供给亚里士多德以每个地方值得注意的东西。”这样,亚历山大在亚洲的征战对于亚里士多德有了进一步的作用,使得他能够成为博物学的始祖,而且据普里尼说,他著了五十部博物学的书。

亚历山大开始了他对亚洲的远征之后,亚里士多德回到了雅典成为公众的教师,在一个叫做吕克昂的公共场所讲学,这个地方是柏里克勒原来为训练新兵而建造的游乐场;它包括一座为吕克欧的阿波罗而建的神庙、许多林荫路,有树木、喷泉和柱廊装点着。也许就是由于这些供散步的林荫路之故,他的学派获得了逍遥学派这个名称,而并非由于亚里士多德本人喜欢走来走去,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特别喜欢一边走一边讲学。他就在雅典这样住下讲学十三年。亚历山大死后,一个以前大概由于惧怕亚历山大而未发作的风暴爆发了。亚里士多德被控以不敬神之罪。关于详细内容,各人所传不同;就中并有一项,即他给赫尔米亚的献诗以及那刻在赫尔米亚纪念像上的铭文也被当作他的罪过。当他看到风暴将要爆发时,他就逃到优卑亚的加尔西斯去(此地今名尼格罗班特),以免如他自己所说的让雅典人有机会再一次对哲学犯罪。他于次年死在那里,死时年六十三多,即第一百一十四届奥林比亚赛会的第三年(公元前三二二年)。①

研究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的原料,是他的著作;不过,如果我们考虑到这些著作在外面遭遇的命运及它们的情况,那么似乎要从它们来认识他的哲学,就会困难重重。关于他的著作,此地我不能详细加以探讨。第欧根尼·拉尔修②提及很多的这些著作,但从它们的题目看来,我们却

① “自然史”,第八卷,第一七章(Bip.版)。

①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五卷,第五——六节;苏以达,参考“亚里士多德”题目下,布勒:前引书, 第一○○页;安莫纽·萨加,“亚里士多德传”,第四七——四八页;梅纳鸠注“第欧根尼·拉尔修”, 第五卷,第二节;施塔尔,前引书,第一○八——九页,布鲁克尔,“批判的哲学史”,第七八八——七八九页。

② 同上书,第五卷,第二一——二七节。

不能确定地知道,现在我们所有的亚里士多德著作中哪些乃是他所指的,因为题目很不相同。第欧根尼所给出的行数,是四十四万五千二百七十行;如果以一个字母代表一万行,则可以得四十四个字母,——而我们现在所有的他的著作,大概等于十个字母,这样,就差不多只是原来的四分之一。至于亚里士多德的原稿的命运,从传说看来,似乎我们实在不可能或极少希望得到了他真正的不被损坏的著作;对于它们的真实性的怀疑一定会发生,而且我们还应该很惊奇,看到它们还很像现在这样流传到我们。据传说,亚里士多德在活着的时候很少让他的著作被人知道,他把他的著作连同他的丰富的藏书遗留给他的继承人德奥弗拉斯特。他的藏书可以说是第一个颇有可观的藏书,是由于他自己的财力和亚历山大的帮助而收集来的;由此可见亚里士多德的博学。后来这些藏书(一部分书籍或抄本)被带往亚历山大里亚,成了托勒密王朝图书馆的基础,这个图书馆在凯撒大帝占领亚历山大里亚时被付之一炬。至于亚里士多德的原稿,则传说德奥弗拉斯特在遗嘱中把它们传给一个叫奈勒乌的人,从此人手中又流入一些无知识的人手里,这些人既是全不关心又毫不懂得它们的价值而把它们搁置着;又据说(据另外一些人说) 是奈勒乌的后裔为了使它们不落于酷爱搜集藏书的柏加孟诸王之手,而把它们埋藏在一个地窖里,在那里它们被忘记了,竟被搁置了一百三十年,因此变成一塌糊涂。经过了这一段时期之后,德奥弗拉斯特的后裔们在多次找寻之后终于再把它们发现,并将它们卖给德约斯地方一个叫阿柏康利的人,此人把虫蛀的和腐烂的地方补上了,但对于这件工作这个人实在是没有足够的学识和本领来做的。因此,又有别人来作此事, 按照他们的心意填在空白上,把被破坏的弥补起来;这样,这些著作就被改变得很够了。但这还不算数。阿柏利康刚一死,罗马人苏拉就侵占了雅典,而在他送往罗马的卤获物中,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也是其一。那些罗马人刚刚开始晓得希腊的科学和艺术,对于希腊的哲学却还没有加以重视,他们不懂得去从这些著作中吸收教益。以后一个叫提兰尼奥的希腊人在罗马荻得允许去利用亚里士多德的这些原稿,并把它们发表, 他编了一个本子,但这个本子也被指责为不够准确;在这里这些作品又遭到这样命运,被书商们交到一些无知识的抄写人手中,这些人又加进了一大堆讹误。①

这就是失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原料的情况。亚里士多德于他活着的时候曾让他的许多著作问世,——如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那些原稿; 但看来它们并不曾被广泛传诵。事实上亚里士多德的许多著作都颇有讹误、遗漏、不完全之处。有些著作(如关于形而上学的著作)某些部分像是由许多著作拼凑而成的;这样一来,那高级的批评[按即考证校勘] 就能尽量卖弄它的聪明,因而照某人看来,很可能事情能够这样来解释,

——而另外一个聪明人则又能用不同的解释来反对这个解释。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就是:它们都有讹误损坏,常常在个别著作里(如“诗学”), 而且在大部分别的著作里不相连贯契合;更常见的是,有时整段文章几乎一字不改地重复出现。既然祸害由来已久,当然也就不能希望有什么

① “斯特拉波”,第一三卷,第四一九页(卡骚滂一五八七年版);普鲁泰克:“苏拉传”,第二七章;布鲁克尔:“批判的哲学史”,第一册,第七九八——八○○页。

根本解救的办法。不过事情也不完全像上面的描写所透露的那样糟糕。有很多重要著作可以视为完整无恙的;某些别的作品虽然个别地方受了损坏,并且次序布置得不很好,——但这对于他的哲学的主体,并没有像表面看来那样大的损害。我们现有的资料已经足够使我们对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全貌以及它的许多细节能够获得一定程度的了解。

但还有一个有历史性的区别要注意。有这么一个古代的传统,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学说是有双重性质的,并且写了两类的著作——一类是奥秘的或深奥的,一类是通俗的,这是在毕泰戈拉派那里也发生过的一种区别。他在吕克昂每天上午讲授奥秘的学说;[晚间讲授通俗的学说]① ; 那通俗的学说是关于修辞学、辩论术的训练和公民事务的知识的:另外一种即奥秘的学说则是关于内在的更深刻的哲学、自然的考察和辩证法本身的。②这种情况是不关重要的。人们自己立刻看出来哪些作品是真正思辩的和哲学的,另外哪些作品只是经验性质的;就内容来说,它们不应被认为是互相对立的,好像有些是为人民大众的,有些则是为自己人的似的。

第一,首先应指出,亚里士多德哲学这个名称是有多种意义的,—

—就是,人们所称为亚里士多德哲学的东西,曾有各种不同的形式,在 不同的时代很不相同。它首先是指亚里士多德本来的哲学。至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其他形式,则:(一)在西塞罗的时候,宁可说它是一种通俗的哲学,特别注意博物学方面和道德方面;它似乎对于亚里士多德的真正思辨的哲学并不发生兴趣,在西塞罗那里,对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思辨的方面,毫无理解。(二)它的次一个形式乃是那个最高度思辨的亚历山大里亚哲学的形式,——也就是那被称为新毕泰戈拉派、新柏拉图派哲学的东西,它也同样可以称为新亚里士多德派哲学——;即是亚历山大里亚的学者们当作与柏拉图哲学等同、并这样来探讨的形式。

(三)另外一个重要的意义是指得名于中世纪的那个形式,当时人们由于知识不足,把经院哲学称为亚里士多德哲学。经院学者会对亚里士多德哲学有过很多钻研;但是,亚里士多德哲学在他们那里获得的形式, 我们却不能把它当作亚里士多德哲学的真正的形式。我们在他们那里所见到的一切发挥以及全部的理智形而上学和形式逻辑,并不属于亚里士多德。经院哲学不过是从亚里士多德的学说的传统引申出来的。(四) 只有当亚里士多德的作品在西方被认识了之后,一种与经院哲学部分地对立着的亚里士多德哲学才被形成——它出现在经院哲学时代行将告终之时,即文艺复兴时代。只有在宗教改革之后,人们才回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本源去。(五)最近出现的一些对亚里士多德哲学的错误的看法和理解。那个伟大的邓尼曼过于缺乏哲学的才能,无法把握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在他的译文里面,原作的意义常被弄错,直到与原意正相反。

人们所有的关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一般想法,是以为它乃是建立在经验之上,以为亚里士多德把人们所称为经验的作为知识、认识的原理。虽然这个观点在一方面说来是很错误的,但发生这种错误的原因也可以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考方式中找寻到。有一些在这方面被提出来而差

① 据米希勒本,第二版,英译本,第二卷,第一二九页增补。——译者

② 格利乌:“雅典纪事”,第二○卷,第五章;施塔尔:同上引书,第一一○——一一二页。

不多也是人们所唯一懂得的特别章句,被利用来证明这个看法。

上面已对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考方式的一般性质作了说明。我们不必去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找寻一个哲学系统。亚里士多德详述了全部的人类概念,把它们加以思考;他的哲学是包罗万象的。在整体的某些特殊部分中,亚里士多德很少以演绎和推论迈步前进;相反地他却显出是从经验着手,他也论证,但却是关于经验的。他的方式常是习见的论证方式;但有一点却是他所独具的,就是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他是始终极为深刻地思辨的。

第二,首先得谈谈亚里士多德方式的特性。这个方式是这样的:对于他,最重要的是处处去关心确定的概念,将精神和自然的个别方面的本质,以一种简单的方式,即概念形式加以把握。由此有了最丰富最完全的各个方面,这就表示这个方式拥有整个现象世界在自己面前,即使是最普通的东西也不摒弃。知识的一切方面都进入了他的精神,所有的东西都使他发生兴趣,而他也深刻而详尽地处理了一切。抽象工作在处理一种现象的经验内容时,很容易陷入困境,无从施展;它可能只是片面地进行,而不能穷尽其一切细节。亚里士多德最多地把握了现象;他确实地表现出自己只是一个思想着的观察者,他考虑了宇宙的一切方面。但他主要是以一个思辨哲学家的态度来对待那些个别细节,并这样来研究它们,使最深刻的思辨概念由之产生。此外,我们看见过,思想最初是由感性的东西出来的,而在诡辨术里,它通常仍然直接在现象上下功夫。在知觉、表象里面,出现了范畴;那绝对的本质,那对这些环节的思辨观点,是常常在表述知觉时被表达出来的。亚里士多德考察了知觉的这个纯粹的本质。当亚里士多德相反地从普遍、从简单者出发而予以规定时,他同样也好像是在把普逼、简单者的各种意义一一列举出来,并且在这堆意义中,他又通过所有的方式,甚至是最平常和最感性的方式,一一予以考察。亚里士多德就是这样对他所处理的对象进行考察,看看其中出现着什么个别的规定。例如他考察了本质、原理、原因、同时等等;他说:本质是在这个意义上、在那个意义上、在许多意义上被述说,于是就出现了这些规定。他考察了每一个观念:思想;考察了物理学中的观念:运动、时间、地点、暖、冷。这些对象以经验的方式被列举出来;他并考察了哲学家们所曾有过的各种思想,常常用经验的方式反驳他们或拥护他们,以许多种方式加以论证;然后,他达到了那真正的思辨的规定。逐一去跟踪他这种无必然性的单纯的列举,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常常使人发生厌倦。而有时一系列的意义,仅就其本质看来, 似乎是有共同性的,但又没有依照其特殊性,它们显得只是外在地被把握而已。但是这个方式一方面也完备地提供了各个环节,一方面也刺激人去自己找寻并发现必然性。从这种罗列,他又进一步去把它们思辨地加以考察;而这种就各方面来规定对象,使得概念,即思辨的概念,简单的规定由之产生,——亚里士多德之具有真正的哲学思想而同时又有最高的思辨思想,就在于此。

亚里士多德所从事的,不是去把一切还原为一个统一体,或是把诸多规定归结到一种对立的统一上:正相反,他却是要紧紧抓住每个东西的特殊性,而且这样去跟踪它。第一,前一种方法从一方面说可以是浅薄的,譬如易怒和敏感、强壮和虚弱都只是空洞的特性;但第二,也有

必要在那简单的特性中来把握实在;——但当然不以这种方式作为出发点。在另外一个范围里,亚里士多德放弃了这个规定,在那里,它不再有这个形式;不过他指出来它在这里是怎样的,或者它曾发生了什么运动、变化。在他的真正的思辨里面,亚里士多德是和柏拉图一样深刻的, 而且比他发展得更远、更自觉;对立也获得了更高的明确性。当然,在亚里士多德这里,缺乏柏拉图那种形式之美,那种语言(像谈天一样) 的可爱,那种对话的艺术,它是那样生动,又是那样文雅而近人情。不过,在我们看见柏拉图把他的理念思辨地(以论题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地方(在“蒂迈欧”篇里),我们也同样看见了缺点和不纯,纯粹的东西离弃了它,而亚里士多德的表达则既纯粹而又清楚。我们明确地知道了那对象,并认识了这个对象的确定的概念。他竭力把每个对象加以规定,(阐明);但他更进而思辨地深入到对象的本性里面去。这个对象却停留在它的更具体的规定里;他甚少把它归结到抽象的范畴上面。对亚里士多德的研究,是无穷无尽的。要把它陈述出来是困难的,因为他不追溯到更一般的原则。为了阐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我们应该详述每种事物的特殊内容。假使一个人真想从事哲学工作,那就没有什么比讲述亚里士多德这件事更值得去做的了。

这种将诸多规定归结为一个概念,以及论证进程的简明,和将判断用极少的话说出——这乃是亚里士多德的伟大和巨匠风度之所在。这是一种很有效能的哲学思考方法,它在我们这个时代亦曾被应用,例如在法国人那里。它值得更广泛地应用;因为将对一个对象的通常看法的诸规定导向思想,然后将它们在一个统一里、在概念里结合起来,这方法乃是很好的。但是这个方法从某一方面看来就显得是经验的,——其所以是经验的,乃是就这一点而言:对象在表象中是怎样,就照样接纳过来;在那里,必然性是没有的。

正如他处理个别事物一样,亚里士多德也用这种方式来处理整体。宇宙的整体、精神世界和感性世界的整体,他就是这样处理的;但是这一大堆东西只是被当作一系列的对象列举出来,这里没有定义、结构等等;我们不能要求当时的哲学概念去指出必然性。这里所有的是把对象逐一加以考察,这是一种经验方面的考察;但这宁是属于外表的方式, 此外还有极深刻的思辨。亚里士多德不是系统地进行的,亦即不是从概念自身发展出来的;他的进行方式却是基于上述的方式,这同样是从外面开始的。因此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形,即他常常是一个又一个地讨论每个规定,而没有指出它们之间的联系。

第三,其次是关于他对理念的规定。首先,要把那一般的理念连同那些特殊的重要环节指出来。大体上,可以这样说,亚里士多德乃是一般地从哲学开始,并在“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二章首先就谈到哲学的价值:“哲学的对象是那最可认识的”,即是“那最初的和原因。因为通过了这个和由这个,其他的一切就被认识,”那就是最合理的;“原理并不是借基质(主体)而被认识的,”这里面就存在着与通常相反的观点。亚里士多德更宣称“研究的首要主题,那最主要的知识,乃是对目的的认识;而目的乃是每种事物的善,而一般说来,是整个自然中的至善。”这一点是和柏拉图与苏格拉底一样的;但目的却是那真实的、具体的,与那抽象的柏拉图的理念正相反。接着他谈到哲学的价值:“既

然人是为了免于无知而开始哲学的思考,很显然,人乃是为了知识而追求知识,而不是为了一种功用或用途。这也可以从全部外表的进程看得到。因为,只有当人们已经具备了一切必需(需要)的东西以及能使生活安适的东西之后,人们才开始去寻求这样一种(哲学的)认识。因此, 我们不是为了另外的效用而去找寻它。因此,正如我们说,那个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的人乃是一个自由的人,同样地也只有哲学才是科学中真正自由的科学,因为只有它才是为了自己,”才是为认识而认识。“因此,人们就不能很公正地把它当作人的一种所有物;”它并不属于一个人所有。“因为人的本性在许多方面说来乃是不独立的;”而哲学却是自由的。“所以,照西蒙尼德说,只有神才拥有这个奖品;但是, 不去寻求那适合于他(赋予给他)的知识,也是人所不应为的。但如果诗人所说的是对的,妒忌乃是神灵的本性,则一切企望崇高事物的人们, 就一定会遭到不幸。”复仇女神惩罚那高出平常之上的任何事物,而使一切归于平等。“但神灵不能是妒忌成性的,”就是说,不愿把他们所有的分给人类共享(正如光并不因点火而消失一样),以致科学不来到人间;“而且,俗语说,诗人多说谎;也不能以为还有什么比哲学更值得尊敬(更应被崇敬)的了。因为凡是最神圣的东西,就是最可敬的;” 凡是具有和分享最优越的东西的,就被尊敬,——因此神灵应被尊敬, 因为他们有这种知识。“神被当作一切的原因和原理;因此只有神具有这种知识,或具有得最多。”但正因为这样,想去寻求这适合于他的最高的善——这属于神的知识——,也不是人所不应为的。“其他的知识可能是比哲学更为需要的、但没有一种是比哲学更优越的。”

详述亚里士多德哲学的细节,是困难的;理解他比理解柏拉图要难得多。柏拉图作品中有些神话,但人们能够越过他的辩证法而仍然能说自己已经读了柏拉图;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人们一开始就立刻进入思辨的东西。亚里士多德看来常常只是在个别的、特殊的东西上面作哲学思考,而不谈说绝对者、普遍者、神是什么;他总是从个别进到个别。他列举了表象世界的全部,逐一检查:灵魂、运动、感觉、记忆、思想—

—这是他的日常工作,正如一个教授处理他的半年的课程那样;他好像只认识了特殊里面的真理,认识了特殊的东西,一系列特殊的真理,—

—他没有把那普遍的提取出来。这就没有什么辉煌的东西;他好像没有升高到理念、共相上面,——如像柏拉图那样谈及理念、谈及它们的高贵——;他没有把个别事物归结到理念、共相。(一)他没有把那普遍的理念逻辑地提升出来,——他的所谓逻辑学乃是另外一种东西——否则他也许就会把那作为一切概念中的概念的普遍概念当作方法来认识了;(二)没有什么被当作唯一绝对者,——它(神的理念)却像也是在自己位置上的一个特殊事物,在其他的特殊事物旁边,不过它是全部真理。“有植物、动物、人,也有神,那最优越的。”如上所说,亚里士多德详论了整个系列的概念;从这些概念中,我们只想挑出个别的、特殊的一些来加以进一步的论述。

我将首先谈谈他的形而上学及其诸规定;然后,指出自然的基本概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怎样构成的;第三,我将谈谈关于精神、灵魂的一些东西;最后,还将特别谈谈他的逻辑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