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成公绥=鲁褒的钱神论所表现的无神论思想

神灭论是神不灭论的反对命题,而神不灭论则是中世纪黑暗的掩护者, 因而有神论这一颠倒意识,即是中世纪的正宗思想。所谓晋代,在有神论或神不灭论的掩护之下,似乎是一个清高风流、经虚涉旷的理想世界,而实质上则是绝顶腐败贪污的恶浊世界。关于这一点,干宝的晋纪总论,提供着不少的具体资料:

“武皇既崩,⋯⋯民不见德,唯乱是闻。⋯⋯善恶陷于成败,毁誉胁于势利。⋯⋯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从虚薄为辩而贱名检, 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从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萧杌之称,标上议以虚谈之名。刘颂屡言治道,傅咸每纠邪正,皆谓之俗吏;其倚仗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涂;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秉钧当轴之士,身兼官从十数。⋯⋯故观阮籍之行而党礼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纯贾充之事而见师尹之多僻;考平吴之功知将帅之不让;思郭钦之谋而悟戎狄之有衅;览傅玄刘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核傅咸之奏,钱神之论,而睹宠赂之彰。”(全晋文卷一二七引)

干宝在这里,认为傅玄之言与钱神之论,都是暴露现实的进步思想。我们叙述过傅玄的神灭思想以后,即应对于钱神论加以研究。

按成公绥与鲁褒,时代相接,各有钱神论一篇。惟成论(全晋文卷五九) 共六十九字,除开首四句十六字外,全与鲁论(全晋文卷一一三)相同。此或系成公绥本有钱神论,鲁褒更加以扩充,另成其钱神论;或系成公绥本无钱神论(本傅不载),御览(八三六)所录为误引。究竟如何,不甚可考。为慎重计,应暂视为成鲁二人的共同思想。兹择其重要文句如下:

“钱之所祐,吉无不利;⋯⋯⋯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 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 爱我家兄,皆无己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云:钱无耳可暗使,岂虚也哉?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全晋文卷一一三) 我们知道,在神灭论与神不灭论对立的晋代,本有一部分无神论者。例

如:阮修素执无鬼论,自谓此理足可以辩正幽明(晋书卷四九本传)。阮修以人死无鬼,尝说:“今见鬼者云着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 修伐社树,或止之。修曰:“若社而为树,伐树则社移,树而为社,伐树则社亡矣”(同上)。但是,晋代的无神论思想,要以成公绥=鲁褒为最彻底。例如前引:“死生无命,富贵在钱”,“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 ‘天’何与焉?”无疑地是中世纪无神论最尖锐的命题。

钱神论的政治斗争意义,前人已有所说明。例如晋书(卷九四)隐逸列传鲁褒传曾说:“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正是此义。

但我们以为,钱神论更巨大的意义,在于它从世界观上根本否定了神(佛与天)的主宰性的存在;并从现实上明确地指出只有“洛中朱衣,当途之士” 所最爱的“钱”,才“可谓神物”,才是“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的唯一最高决定者。此一判断,不仅推翻了神不灭论、有神论与有鬼论的宗教迷信世界观,同时也对于这种世界观所伪装的恶浊现实,给予了深刻的讽刺与鞭挞。

诚然,钱神论只一般地肯定了无神,而没有正面地主张神灭;但是,从无神论出发,必然要导出神灭论的主张。因而,它对于以后的神灭思想,也就奠定了更进一步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