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傅玄=杨泉的学派性及其神灭思想

魏晋之际的傅玄,著有傅子百二十卷。隋志及旧新唐志均入杂家;原书久佚,后世有辑本。与傅玄约略同时而稍后的杨泉,著有物理论十六卷。隋志列入儒家,原书自宋已佚,而亦有辑本。兹据严可均全晋文(卷四七至五一)所辑傅子四卷,及孙星衍平津馆丛书所辑物理论一卷,二书对校,见其内容颇多重复。此事,马瑞辰的物理论辑本序曾说:

“物理论引傅子尤多,其不言傅子者亦多出于傅子。杨子是书正足与傅子相表里。”

严可均的傅子辑本按语也说: “意林所载傅子,乃杨泉物理论也。所载物理论,仅前四条是物理

论,其第五条至九十七条,乃傅子也。”

我们以为,原书既皆佚失,而辑本又多羼越,势难强为分别;只有认二书为一家之学,合称傅玄=杨泉的思想,较为稳妥。

就傅子与物理论二书来看,傅玄=杨泉不但皆以儒家自命,其政治理论, 也确乎均属于儒家。但是,在政治论上,虽是儒家观点,而在世界观及人性论上,则是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王充式的汉代道家思想。

现在我们先来考察傅玄=杨泉的世界观: “所以立天地者,水也;成天地者,气也。水土之气,升而为天。

天者,君也。夫地有形而天无体,譬如灰焉,烟在上灰在下也。⋯⋯夫天,元气也;皓然而已,无他物焉。”(物理论页一)

“所以立天地者,水也。夫水,地之本也。吐元气,发日月,经星辰,皆由水而兴。”(物理论页五)

“九州之外皆水也。余昔在会稽,仰看南山,见云如瀑练,方数丈, 其声如琅磕。须臾,山下居民惊骇,洪水大至。”(物理论页五)

傅玄=杨泉的这一世界观与当时的天文科学有密切关系。按汉晋间的天论主要有盖天、浑天、宣夜三家,桓谭扬雄即主浑天说,大天文学家张衡更以仪象为验,给予科学的论证,使浑天说成为这一时期最占优势的天文学说, 以后如马融、郑玄、蔡邕、陆绩、王蕃皆从此说;傅玄杨泉也参取此说以建立其世界观。

张衡在浑天仪中曾作这样的推测:“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天表里有水”(经典集林卷二十七),这一推测是错误的,但显然是傅玄杨泉所谓“所以立天地者,水也,成天地者气也”,“九州之外皆水也”的张本。这里应该指出,傅玄杨泉的世界观尽管在这一推测上与浑天说有同样的缺点,但他们能撷取当时的自然科学成果来说明宇宙,既不陷于虚无飘渺的玄想,也没有附加神秘的内容,这正表明他们是唯物主义者。

傅玄杨泉参取浑天说作为他们世界观的基础,同时也接受了汉代唯物主义者关于“气”的学说:他们认为,自然界是依于“气”的自然之理而运动着,即有一定的自然法则支配的,以风和水为例,他们这样写道:

“风者,阴阳乱气激发而起者也。⋯⋯方土异气,疾徐不同;和平则顺,违逆则凶,非有使之者也。气积自然,怒则飞沙扬砾,发屋拔树, 喜则不摇枝动草,顺物布气;天下(疑应作“天地”)之性,自然之理

也。”(物理论页二至三) “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圆则圆,置之方则方,澄之则渟而清,动之

则流而浊。先王知中流之易扰乱,故随而教之;谓其偏好者,故立一定之法。”(物理论页七,傅子卷三页二)

上引傅玄=杨泉对于风的解释,颇近于荀子天论篇与王充雷虚篇;其人性论则近于告子的“性犹湍水”之说。所有这些见解,皆与道家有关。但是, 从这样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出发,则历史的运动,或世道的治乱,皆有自然法则可寻,而没有神意或宿命观念存在的余地。所以说:

“奸与天地俱生,自然之气也。人主以政御人,政宽则奸易禁,政急则奸难绝。”(物理论页六)

“民富,则安乡重家,敬上而从教;贫,则危乡轻家,相聚而犯上。饥寒切身而不行非者,寡矣。”(物理论页七至八、傅子卷三页五至六) 王充曾经说过:“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暖并至而能不为

善者希。”(论衡治期篇)傅玄=杨泉的历史观与王充如出一辙。但王充以为“岁之饥穰”“皆在时命”;而傅=杨则以为系于田之“水”“陆”。在这一问题上,傅=杨较之王充自有进步之点。

自然、人类与历史,既然都是一种纯粹的自然过程,一切有神论的世界观当然都在摈斥之列。这样,就替神灭思想奠定了根柢。所以说:

“人含气而生,精尽而死。死犹澌也,灭也。譬如火焉,薪尽而火灭,则无光矣。故灭火之馀,无遗炎矣;人死之后,无遗魂矣。”(物理论页六)

傅=杨这种神灭思想,无疑地是得力于汉代的道家。因为,和桓谭的祛蔽篇、王充的论死篇相较,不但论证方法相同,即其取譬的素材,语法的构造,都无不相同。诚然,在傅=杨这里,神灭思想并无新的发展,然在佛教与老庄的神学思想盛行的时代,能够保存进步的神灭论的遗产,自属难能可贵。

我们应该特别指出,傅=杨对于当时流行的佛道思想,不但强调神灭以对抗宗教迷信,而且对于名门地主的清谈玄风,也有严厉的批判。例如:

“夫空言易设,但责其实事之效,则是非之验可立见也。”(傅子卷三页二)

“虚无之谈,无异春鼃秋蝉,聒耳而已。”(困学纪闻评诗引物理论)

正因为如此,傅=杨虽采取了汉代道家的观点,而却自称为儒家: “傅子曰:‘圣人之道如天地,诸子之异如四时。四时相反,天地

合而通焉’。”(物理论页十、傅子卷三页七) “五经则四海也,傅记则四渎也,诸子则泾渭也。至于百川沟洫畎

浍,苟能通阴阳之气,达水泉之流,以四海为归者,皆溢也。”(物理论页十)

“天地至神,不能同道而生万物;圣人至明,不能一检而治百姓。故以异致同者,天地之道也;因物制宜者,圣人之治也;既得其道,虽有诡常之变,相害之物,不伤乎治体矣。水火之性相灭也,善用之者, 陈釜鼎乎其间,爨之煮之,而能两尽其用,不相害也;五味以调,百品以成。天下之物,为水火者多矣;若施釜鼎乎其间,则何忧乎相害,何患乎不尽其用也?”(傅子卷二页九)

由此可见,傅=杨虽颇有杂家倾向,而实为由汉代道家的无神论或神灭论精神所武装的儒家。南北朝时代反佛的神灭论者多是与道家混合了的,或吸收了道家思想中科学精神的儒家。这种学风,实由傅=杨开其端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