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献学上的嵇康及其与曹魏的关系
竹林七贤是魏晋清谈中的谈者之囿。就他们对当时的政治社会的影响来讲,嵇康实与阮籍等齐,就思想史的业绩来讲,嵇康却突过阮籍,而也非注庄子的向秀所能比拟。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琊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注引晋阳秋说:“于时风誉扇于海内,至于今咏之。”世说所讲的话,当即祖述晋阳秋(晋孙盛著),故下面注引,在语气上,即直承本文而来。作者孙盛之去魏末,尚未出百年,此所称引之竹林七贤,当为现存文献中最早的有关竹林七贤的记载。观此记载,以阮籍为首,嵇康次之,山涛又次之,次序先后是很明白的。
三国志卷二十一,注引魏氏春秋:“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 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内向秀,籍兄子咸,琅琊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此书也是孙盛所作的, 而以七贤系之于对嵇康的叙述中,则明指七贤以嵇康为首了。后来唐修晋书嵇康传,似祖述孙盛,互采晋阳秋与魏氏春秋之文,而稍变其次序。其中说, 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这也以七贤系于嵇康传,明示康为七贤的领袖。
世说品藻第九:“谢遏诸人,共道竹林优劣,谢公云,先辈初不臧贬七贤。”注引魏氏春秋说,山涛通简有德,秀、咸、戎、伶,朗达有儁才。于时之谈,以阮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伦也。此对阮籍,仍认为谈首,于嵇康却遗而未及。
世说文学第四,袁伯彦作名士传条,注:“宏(袁宏字伯彦)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浚冲为竹林名士⋯⋯”这里也还是以嵇康次阮籍之后的。
世说文学第四,谢万作八贤论条,注引何法盛中兴书,说万集载其叙四隐四显为八贤之论,指的是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这是从行为上着眼来推崇嵇康,使之超脱于竹林七贤的伦辈,而上跻于渔父屈原孙登之列,而孙登正是阮籍所企慕的,其意实崇嵇甚于崇阮。
世说文学第四:“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嵇康著)、养生(嵇康著)、言尽意(欧阳建著)三理而已。”又品藻第九:“简文云, 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儁伤其道。”南齐书王僧虔传戒子书:“才性四本
(傅嘏钟会李丰王广所论,钟会撰)、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这都从思想价值上来论,把竹林七贤的嵇康,与正始名士的何晏、傅嘏、钟会、李丰、
王广等,等列而论,自非七贤中其他六人所能比拟,崇嵇之意是明显的。 世说品藻第九:“郗嘉宾问谢太傅曰:‘林公(支遁)谈何如嵇公’?
谢云:‘嵇公勤著脚,裁可得去耳。’”这是以佛教初期的著名谈手支遁来与嵇康比较的,所比较的是“谈”,即“名辩”。这显然已先肯定了嵇康在名辩中的崇高地位。
然而,这一位在政治社会上发生“风誊扇于海内”影响的人物,在思想业绩上具有崇高地位的言谈林薮,其身世行年,后人却不很清楚。最初,记载嵇康事迹的是三国志。三国志卷二十一王粲传,附载嵇康,共短短二十七字:
“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 坐事诛。”
又卷二十八钟会传也仅仅略提一句: “(钟会)迁司隶校尉,虽在外司,时政损益,当世与夺,无不综
典。嵇康等见诛,皆会谋也。”
嵇康被诛,在曹魏末世,就他对政治社会上的影响与思想史上的地位来说,三国志中实应有一较详细的传记。可是嵇康是被司马氏所杀的,陈寿在当时,能传刘劭、傅嘏,而对嵇康如此重要的一位人物,却因形格势禁,只能略带一笔。
因为三国志中记载得太简略,后世对嵇康的身世行年,便有了纷纭的文献上的记录,彼此并不一致,出入很大。唐修晋书,掇拾残丛,虽然有了一篇二千余字的嵇康传,细考却也空洞得很,除用大半以上篇幅撮引了嵇康的释私论、与山巨源绝交书、幽愤诗而外,涉及嵇康生平行事大略的并不很多。唐修晋书行世以后,十八家晋史皆废,由唐修晋书的嵇康传来看十八家晋史, 则十八家晋史中所保存的关于嵇康的记录,好像也十分贫薄。这实在是一件憾事。
考三国志注,与世说新语及注中,所保存的有关嵇康的文献上的材料, 就字数论不能算少,但内容重复,而又彼此矛盾,很难董理出一条有系统的端绪来。就正因为这缘故,自来对于嵇康的看法,或模糊或错误,不能论定。但是,可喜的是,嵇康的身世虽不能详悉明白,而嵇康的著作却留存至今, 尚有嵇中散集十卷,可资研寻。我们费一点时间,由原著的思想脉络中来推证那些纷纭的记录,孰为真实,孰出虚构或误传,便可了如观火。思想之与行为,恰如形影相附。由思想脉络,我们固可以推证关于行为传说的真妄, 同时,由具体的行为传说,更足以探寻抽象的思想内蕴的真相。因此,这些纷纭矛盾的记录,对我们仍是宝贵的材料。至于那篇光润平滑而又内容空洞的最后出的晋书嵇康传,其价值则是很差的,但它也代表了唐人在综合了许多材料后的一种看法,不无可取之处。
三国志中有关嵇康的材料,计二处,一为卷二十一王粲传所附记的二十七字,另一为卷二十八钟会传所带到的嵇康被杀的话。在三国志裴注中所引用的材料,则有卷二十沛穆王林传注所引的嵇氏谱,卷二十一康传注所引的嵇氏谱,嵇喜所作的康传,虞预晋书,孙盛魏氏春秋,康别传,孙盛晋阳秋, 世语,及裴松之对嵇康死年所作断案中述及的干宝、孙盛、习凿齿诸书。在世说新语及注中,有关嵇康的材料尤多。
现在,我们就根据上述的材料来解剖一下嵇康的身世与性格。 关于嵇康的姓氏来历与先世,虞预与王隐两家晋书,俱有记载:
“康家本姓奚,会稽人。先自会稽迁于谯之銍县,改为嵇氏。取稽字之上山从为姓,盖以志其本也。一曰,銍有嵇山,家于其侧,遂氏焉。”
(三国志卷二十一注引虞预晋书) “嵇本姓奚,其先避怨徙上虞,移谯国銍县。以出自会稽,取国一
支音同本奚焉。”(世说德行注引王隐晋书)得姓的来历,两说相同: 一,本姓奚;二,嵇是后来改的姓;三,所以改成嵇乃是纪念出自会稽之故, 但一说是家于銍县嵇山之侧之故。但我们要问,为什么要改姓?这里,虞预没有给我们答复。王隐却透露了一点消息,他说“其先避怨徙上虞,移谯国銍县”。“徙”应为“从”之误,这样不但文义顺了,而且也与虞预的说法一致了。唐修晋书,综合来说,“嵇康,字叔夜,谯国銍人也,其先姓奚, 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銍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
不过我们觉得,在中世纪的门阀制度下,改姓实在是一件大事,非万不得已,当不肯抛开血统的标帜。所以嵇氏的改姓,其理由可能有二:一,如传统的说法,为了避怨,但避怨既已避地,又何必改姓?二,是为了本系贱姓,诡称原来姓奚,因避怨才改成嵇的,其实嵇倒是本来的姓。赐姓命氏, 本极堂皇,在中世纪初期,一定有微贱之族新发迹,为涂泽一下门面,而冒用了贵姓,或诡称系由贵姓改成今姓的事。三国志注引嵇氏谱,述康先世, 仅举其父兄,说“父昭字子远,督军粮,治书侍御史;兄喜字公穆,晋扬州刺史”。嵇喜所作康传,则极其笼统地说“家世儒学”。俱未举出其先世有怎么辉煌的人物,似从其父起,才发迹起来,这是很可疑的。按照一般的情形,如司马迁自叙,直数远祖至唐虞以上,两汉书传人物,多详叙先世,魏晋以后,碑志中尤多此习,景宋本世说新语,书前附录的氏族谱也可参证。嵇氏谱及康传,也不应如此简略模糊。考康家居谯国,乃曹魏发迹之地,则自其父由贱族而攀附升腾,实极为可能之事。又考曹操的出身,也极模糊, 魏志说,“曹腾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注引吴人作曹瞒传及郭颁世语,并说,“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太祖于惇为从父兄弟。”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指斥操“父嵩,乞丐携养”,而操则“赘阉遗丑”。他与袁氏的四世三公比,贵贱美丑,相去天渊。又考魏志夏侯惇传,也只笼统地说:“夏侯惇,沛国谯人,夏侯婴之后也”,其父祖怎样,都没有提。在夏侯渊传,又说“惇族弟也”,其他都不提。可见在曹魏兴起之际,谯人以贱骤贵,原甚平常。数其父祖,俱不能举,即在曹氏夏侯氏犹然。而嵇康后来又以同乡与魏宗室婚,其攀附之迹尤显。所以,我们认为嵇氏改姓及自会稽移徙一事是可疑的,他很可能本出寒素,指山为姓, 乃诡称移徙,由奚改姓。但因别无证据,这里也只得存疑。
我们进一步研究一下嵇康跟曹氏的关系。
世说德行第一法引文章叙录:“康以魏长乐亭主婿,迁郎中,拜中散大夫。”晋书嵇康传:“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三国志卷二十,沛穆王林传:“沛穆王林,建安十六年封饶阳侯,二十二年徙封谯。黄初二年,进爵为公。三年为谯王。五年改封谯县。七年徙封鄄城。太和六年改封沛。景初、正元、景元中,累增邑,并前四千七百户。林薨,子纬嗣。”注:“案嵇氏谱,嵇康妻,林子之女也。”考:林,武帝杜夫人出。则嵇康为杜夫人之曾孙女婿。
这里,我们也得说一说嵇康与何晏的关系。
三国志卷九曹爽传:“(何)晏,何进孙也。母尹氏,为太祖夫人。晏
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注引魏略:“太祖为司空时,纳晏母,并收养晏。其时秦宜禄儿阿苏,亦随母在公家,并见宠如公子。苏即朗也。苏性谨慎,而晏无所顾惮,服饰拟于太子,故文帝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尝谓之为假子。晏尚主,又好色,故黄初时无所事任。及明帝立,颇为冗官。至正始初,曲合于曹爽,亦以才能故,爽用为散骑侍郎,迁侍中尚书。晏前以尚主,得赐爵为列侯,又其母在内。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晏为尚书,主选举,其宿与之有旧者,多被拔擢。”注又引魏末传曰:“晏妇金乡公主, 即晏同母妹,公主贤,谓其母沛王太妃曰,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母笑曰, 汝得无妒晏邪?”
关于沛王太妃,卷三,明帝青龙元年纪注引献帝传:“(秦)朗父名宜禄,为吕布使诣袁术,术妻以汉宗室女。其前妻杜氏留下邳,布之被围,关羽屡请于太祖,求以杜氏为妻。太祖疑其有色,及城陷,太祖见之,乃自纳之。宜禄归降,以为銍长。及刘备走小沛,张飞随之,过谓宜禄曰,人取汝妻,而为之长,蚩蚩若是邪!随我去乎?宜禄从之,数里,悔欲还,飞杀之。朗随母氏,蓄于公宫,太祖甚爱之,每坐席,谓宾客曰,世有人爱假子如孤者乎?”这个杜氏,就是沛王太妃,沛穆王林之母。
我们琐琐引这些事实,并非跟着魏略及献帝传作者,丑诋何晏,而是要表明一种关系,即:第一,何晏母尹夫人,与沛穆王林母杜夫人,都是人家的有夫之妇,同样被迫拖着油瓶进宫,而这两个油瓶(何晏与秦朗),并以假子有宠于公宫;其次,何晏尚金乡公主,公主就是沛王太妃杜夫人的女儿;
(魏末传说晏妇金乡公主,即晏同母妹,裴松之已斥其妄。裴曰:按诸王传, 沛王出自杜夫人所生,晏母姓尹,公主若与沛王同生,焉得言与晏同母?) 因此,第三,尹杜二夫人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第四,何晏是沛太妃的女婿,而嵇康则为其曾孙女婿,虽辈份不同,而两公主(金乡公主与长乐亭主)之间,固存在着血缘关系。嵇康且以长乐亭主婿之故,迁郎中,又拜为中散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