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庄注的唯心主义理论

上节我们已经讲明庄注的“儒道合”的笺注主义,由此进而论究庄注的哲学思想,就易于从事了。

庄子外篇天运篇有一段老聃教训孔子的话,原文是: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熟)

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耶?’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

凡老孔的对立言论,庄注都以为是“寄老孔以明绝圣弃知之意”。从这里,向秀庄注导引出了一个哲学的中心问题,即“迹”与“所以迹”,贯注于庄注的首尾而无或懈。“迹”即哲学术语 apos-teriori,“所以迹”即哲学术语 apriori,前者今人译作“后天”,后者译作“先天”。过去老翻译家就有把先天译作“迹先”的。六经是后天的“迹”,自然是先天的“所以迹”,前者为事物制度的客观世界,后者是主观所直接体会的“物自身”或本体,因而庄注于此说:

“‘所以迹’者真性也,夫任物之真性者,其‘迹’则六经也。况今之人事,则以自然为履,六经为迹。” “所以迹”的真性,在天地篇注说“众父父者,所以迹也”,“所以迹”

又是“无迹”,如:

“情复而混冥,‘无迹’也。”(天地篇注) “反任物性,而物性自一,故‘无迹’。”(缮性篇注) “此真浑沌也,故与世同波,而不自失,则虽游于世俗,而泯然‘无

迹’。⋯⋯浑沌玄同,孰识之哉?所识者常识其‘迹’耳。”(天地篇注)

“夫率自然之性,游‘无迹’之涂者,放形骸于天地之间,寄精神于八方之表。”(知北游篇注)

惟能内外冥合者,始因寄“迹”而至“无迹”,故胠箧篇注说“夫尧舜者,岂尧舜而已哉?是以虽有矜愁之貌,仁义之迹,而‘所以迹’者故全也”。天下篇注反对明诗书礼乐者:“能明其迹耳,岂‘所以迹’哉?”马蹄篇注说:“圣人者,民得性之迹耳,非‘所以迹’也。”在应帝王篇注更说:

“‘所以迹’者,‘无迹’也。‘无迹’者,乘群变,履万世。世有夷险,故‘迹’有不及。”

庄注中之“所”,指存在;而“所以”,指本体,如言“所寄”“所尚” 即客观存在的“迹”,而“所以”则是超乎时空而主观所直接感应的独化, 例如:

“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掘然自得而独化也。”

(大宗师注)

“玄冥者,‘所以名’无而非无。”(大宗师注) “子贡不闻性与天道,故见其‘所依’,而不见其‘所以依’也,

夫‘所以依’者不依也,世岂觉之哉?”(大宗师注) “问‘所以游’外而共内之意。”(大宗师注) “‘圣人’者物得性之名耳,未足以名其‘所以得’也。”(逍遥

游注)

“‘黄帝’者功号耳,非‘所以功’者也,故况功号于‘所以功’, 相去远矣。”(田子方篇注)

物质世界是假的,超物质世界的“无迹”才是真的,因此,“寻其‘迹’ 者,失其‘所以迹’矣”,“所以迹”是超实际的“物自身”(Dingan-sich), 故又说:

“明物物者(按指神的代名词)无物,而‘物自物’耳,‘物自物’ 耳,故‘冥’也。”(知北游篇注)这个“物自物”或“物自身”是先于物的“东西”,故说:

“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 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奚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知北游篇注) 这样看来,庄注唯心主义的世界观是明显的。■“物自物”的冥冥然的

“冥极”是第一性的东西,即超出“迹”的“所以迹,”那么,在认识论方面则只有超认识的“直与物冥”,才是算“所以功”,因为所识者既然仅常识其“迹”,则“所以识”者便是玄同其迹的“冥冥”,故说“物自物,故冥也”,“情复而混冥,无迹也”。

昭昭者仅是冥冥之“迹”,故“所以迹”之直接与物冥,不是由于知识而得的,“凡得之不由于知,乃冥也”(知北游篇注)。尧有尧迹,而尧复超尧迹,尧迹是常人所能识的,而尧“冥”则是常人所不能识的。故说:“尧实冥也,其迹尧也。自迹观冥,外内异域,未足怪也。世徒见尧之为尧,岂识其冥哉?”是知“冥”与“迹”是内外相异的。关于“冥”是怎样的境界, 有如下各样描述:

“至理有极,但当‘冥’之,则得其枢要也。”(徐无鬼篇注) “常以纯素,守乎至寂,而不荡于外,则‘冥’也。”(刻意篇注) “‘冥’乎不死不生者,‘无极’者也。”(逍遥游注) “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逍遥游注) “无心者‘与物冥’,未尝有对于天下也,此居其枢要而会其玄极,

以应夫无方也。”(齐物论注) “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

然无虿介于胸中也。”(齐物论注) “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非所言也。”

(齐物论注)

“知之为名,生于失当,而灭于‘冥极’,冥极者,任其至分,而无毫铢之加。”(养生主注)

“苟能得中而‘冥’度,则事事无不可也。”(养生主注) “夫画地而使人循之,其‘迹’不可掩矣;有其已而临物,与物不

‘冥’矣。”(人间世注)

“夫神全心具,则体‘与物冥’,‘与物冥’者,天下之所不能远。”

(德充符注)

“知与变化俱,则无往而不‘冥’。”(德充符注) “欲以直理‘冥’之,冀其‘无迹’。”(德充符注) “‘与物冥’者,物萦亦萦,而未始不宁也。”(大宗师注) “夫‘与物冥’者,无多也。”(骈拇篇注)

这明白地是说,真的“直理”不是可媒介的,不是可反映的,一至有“迹” 可循,有名可立,便非“绝对”,故玄同彼我,直往冥度,始“与物冥而无迹”(人间世注)。庄注的认识论,和一般的唯心主义相同,反对把握一点一滴的“物自身”,积点滴而成巨流,以期近似于“物自身”;而主张直接去直观“物自身”全体,所谓“冥然与时世为一,而后妙当可全”,这个心理境界是无对、无待的“寂”。然而完全的一般,即一般的不完全,最妥当的概念,即概念的最不妥当。这里宗教的上帝便被化装成普泛的“神全”。

上面的认识论,是颇与道家思想相近的。因此,“所以迹”,“与物冥”, 实在说不到什么“颜孔之际”,更说不到什么“仲尼非不冥也”,更没有在言意之表的什么“尧冥也”。但庄注是以“神言其内,圣言其外”出发的, 是在圣王之表寻大意于“神全”的。因此,我们便要进而研究圣人之“迹”。“迹”是后天的,得之由于有知,而有知的只寻到“迹”,还不算真正的“圣人”,例如:

“夫黄帝非为仁义也,直与物则冥,仁义之‘迹’自见,‘迹’自见则后世之心必自殉之,是亦黄帝之‘迹’使物撄也。”(在宥篇注) “夫尧舜帝王之名,皆其‘迹’耳。我寄斯‘迹’,而‘迹’非我

也。⋯⋯而有尧舜汤武之异。明斯异者,时世之名耳,未足以名圣人之实也。故夫尧舜者,岂直一尧舜而已哉?是以虽有矜愁之貌,仁义之迹, 而‘所以迹’者故全也。”(在宥篇注)

“圣人者,民得性之‘迹’耳,非‘所以迹’也。此云及至圣人, 犹云及至其‘迹’也。夫圣迹既彰,则仁义不真,而礼乐离性,徒得形表而已矣。有圣人即有斯弊,吾若是何哉!”

“工匠则有规矩之制,圣人则有可尚之‘迹’。”(马蹄篇注) “法圣人者,法其‘迹’耳。夫‘迹’者已去之物,非应变之具也,

奚足尚而执之哉?执成‘迹’以御乎无方,无方至而‘迹’滞矣,所以守国而为人守之也。”(胠箧篇注)

这里所谓“帝王”“圣人”“黄帝”“尧”“舜”,并不是如我们常识所认的人物,而是一种最初的有为之“名迹”,这一名迹的存在都表现而为六经,所谓“先王之陈迹”,因而在庄注中所言之仁义礼乐名法都是“迹”。例如:

“仁者兼爱之‘迹’,义者成物之功。爱之非仁,仁‘迹’行焉, 成之非义,义功见焉。存夫仁义,不足以知爱利之由,无心故忘之可也。”

(大宗师注)

“诗礼者,先王之陈‘迹’也。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故夫儒者乃有用之为奸,则‘迹’不足恃也。”(外物篇注)

“名法者,已过之‘迹’耳,而非适足也。”(则阳篇注) “仁义发中,而还任本怀,则志得矣,志得矣,其‘迹’则乐也。

信行容体,而顺乎自然之节文者,其‘迹’则礼也。”(缮性篇注) 从“迹”到“可尚之迹”,在庄注里认为并非一回事,换言之,从帝王

黄帝尧舜到六经并非一回事。“迹”之起于圣人,如“生于自然者,而必欣赖于针石,故理至则迹灭”(逍遥游注),“尧舜在宥天下,其迹则治也”

(在宥篇注),一切制度文明,不是圣人有为而作,而是自然运行,故说: “礼者,世之所以自行耳,非我制;刑者,治之体,非我为;知者,

时之动,非我唱;德者,自彼所循,非我作。”(大宗师注) “圣王之所以当功过,非以著劝畏也,故理至则遗之,然后至一可

反也。而三代以下,遂寻其事‘迹’,故匈匈焉与‘迹’竞逐。”(在宥篇注)

可尚之“迹”和圣王最初之“迹”不同,例如: “兼爱之‘迹’可尚,则天下之目乱矣。以可尚之‘迹’蒿令有患

而遂忧之,此为陷入于难而后拯之也。⋯⋯自三代以上,实有无为之‘迹’,无为之迹,亦有为者之所尚也。尚之,则失其自然之素,故虽圣人有不得已也。”(骈拇篇注)

“爱民之‘迹’,为民所尚,尚之为爱,爱已伪矣。”(徐无鬼注) “尧舜遗其‘迹’,饰伪播其后,以致斯弊。”(庚桑楚注) “若夫任自然而居当,则贤愚袭情,而贵贱履位,君臣上下,莫匪

尔极,而天下无患矣。斯‘迹’也遂撄天下之心,使奔驰而不可止,故中知以下,莫不外饰其性,以眩惑众人,恶直丑正,蕃徒相引,是以任真者失其据,而崇伪者窃其柄,于是主忧于上,民困于下矣。”(在宥篇注)

按庄子对于“迹”与“可尚之迹”并没有如此区分,而在庄注则截然别为二事,以圣“迹”未为过,“其过则由乎可尚之迹”(马蹄篇注),在理论上已经为本体论与认识论预伏下冥合之迹,合异而同之路了。然则从“所以迹”到“迹”的统一,庄注又怎样“隐解”呢?这里的手法也相当巧妙, 乃在于把“冥”与“迹”之间,安置了一种介在的神人,虽然实际上似是而非,并不可能有这样的内神外圣,而在理论系统上则说得一多、精粗、内外、妙杂、真俗、天人,是“雨顺”的。前提是不存在的,但假定则由其自便。

逍遥游注是庄注中的用力之作,我们且把关于冥迹一致的诡辩录在下面:

“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尧以‘不治’治之,非‘治之’ 而治者也。今许由方明既治,则无所代之,而治实由尧,故有‘子治⋯⋯’ 之言,宜忘言以寻其所况。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尧也,‘不治’ 而尧得以治者许由也,斯失之远矣。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按当涂指曹魏),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夫自任者‘对物’,而顺物者与物‘无对’, 故尧‘无对’于天下,而许由与稷契为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与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是以无心玄应,唯感之从,泛乎若不系之舟, 东西之非已也。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亦无往而不为天下之君矣。”

“均之无用,而尧独独有之,明夫怀豁者无方,故天下乐推而不厌。⋯⋯帝尧许由各静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实’也。各得其‘实’, 又何所为哉?自得而已矣。故尧许之行虽异,其于逍遥一也。”

“尧舜者世事之名耳。为名者非名也。故夫尧舜者岂直尧舜而已哉? 必有‘神人’之‘实’焉;今所称尧舜者徒名其尘垢秕糠耳。”

“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自‘迹’观‘冥’,内外异域, 未足怪也。世徒见尧之为尧,岂识其‘冥’哉?⋯⋯若乃厉然以独高为至,而不夷乎俗累,斯山谷之士,非无待者也,奚足以语至极而游无穷哉?”

这样看来,圣人虽然不是和“可尚之迹”相同,但总是一种“迹”,只有“神人”之“实”,才把“圣人”之“迹”和“所以迹”合一,所谓“自迹观冥”。“无对”这一名词还在梁漱溟唯心主义理论中引用来玩弄,但他和庄注一样,都是要求什么“无心玄应,唯感之从”。因了有神作弄,才使冥迹一致了。胠箧篇更说:

“夫圣人者,诚能绝圣弃知,而反‘冥’物极。物极各‘冥’,则其‘迹’利物之‘迹’也。器犹‘迹’耳,可执而用曰器也。”德充符注又说:

“欲以直理‘冥’之,冀其‘无迹’。今仲尼非不‘冥’也,顾自然之理,行则影从,言则响随。夫顺物则名迹斯立,而顺物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而终不免乎名则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响也,影响者, 形声之桎梏也。明斯理也,则名迹可遗,名迹可遗,则尚彼可绝,尚彼可绝,则性命可全矣。”

这样一来,一方面圣人有迹,另一方面圣人又能以直理冥之,使名迹可遗,于是乎由迹而无迹了。为什么圣人要有迹呢?据说这是无心任世而自然成的。大宗师注说:

“天下之物未必皆自成也,自然之理亦有须冶锻而为器者耳。”(按言黄帝之知等。)

缮性篇注说:

“圣人无心,任世之自成。成之淳薄,皆非圣也。圣能任世之自得耳,岂能使世得圣哉?故皇王之‘迹’与世俱迁,而圣人之道未始不全也。”

上面所举的圣人是虚拟的,这无异说是上帝下凡,体神于俗,故内外相冥,无为顺有。本来述器作器的名法,没有不是人类主观“对物”的媒介, 也没有不是客观对主观的反映,绝对不能在主观和客观之间是“无对”的。然而庄注却以为,圣人冥于内而游于外,居然能“用天下之自为”(山木篇注),以直理冥之,透于名迹。名迹既立,又仅是一次的,过此以往,即非遗“迹”。这个不待经验的一次一次创造的圣“迹”,固然不同于山林拱默, 隐逸独高,但天下并没有这样一次现成的全德。所谓“务自来而理自应,非从而事之也”(齐物论注)的体用合一,乃是古今上下没有实证的事例。因此,庄注不得不发挥“偶然”至上的真理。庄注的真理论是最荒谬的,凡“必然”的东西都是在“迹”上,只有“偶然”的还可得“迹”以遗“迹”。德充符注说:

“其理固当,不可逃也。故人之生也,非误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虽大,万物虽多,然吾之所遇,适在于是,则虽天地神明国家圣贤绝力至知,而弗能违也。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所不为,弗能为也,其所为,弗能不为也。故付之而自当矣。” “既禀之自然,其理已足,则虽沈思以免难,或明戒以避祸,物无

妄然,皆天地之会。至理所趣,必自思之,非我思也,必自不思,非我不思也,或思而免之,或思而不免,或不思而免之,或不思而不免,凡此皆非我也,又奚为哉?任之而自至也。”

一切行为思考的自当自至,都在一次一次的偶遇中妙手冥然而得之,如果以偶然可以转化为必然,是谓“以不平,平其不平也,不平”,那就徇于有为之“迹”。因此,至理又是无理的。骈拇篇注说:

“与世常‘冥’,唯变所适,其‘迹’则殉世之‘迹’也,所遇者或时有盘夷秃胫之变,其‘迹’则伤性之‘迹’也。然而虽挥斥八极, 而神气无变,手足盘夷,而居形者不扰,则奚殉哉?无殉也。故乃不殉其所殉,而‘迹’与世同殉也。”

“天下皆以不残为善,今均于残生,则虽所殉不同,不足复计也。夫生奚为残,性奚为易哉?皆由乎尚无为之‘迹’也。若知‘迹’之由乎无为而成,则绝尚去甚,反‘冥’我极矣,尧桀将均于自得,君子小人奚辨哉?”

这样看来,遇之、因之、顺之,是所以“迹”到“迹”的统一,真理好像“条件反射”的低级感应所反映的东西,没有真伪的区别,也没有阶级关系的区别,只要不伤所谓“性”,即对于人类的思维能力不要增加与减少, 就是最高级的冥合:

“理无不通,故当任所‘遇’而直前耳。⋯⋯不能与至当俱往,⋯⋯ 未见能成其事者也。”(人间世注)

“不问所受何物,‘遇之’而无不适也。”(大宗师注) “‘因’而不作。”(齐物论注) “‘因’共自摇而摇之,则虽摇而非为也。‘因’其自荡而荡之,

则虽荡而非动也。”(天地篇注) “明夫是非者,群品之所不能无,故至人两‘顺’之。”(齐物论

注)

这种“无往而不因,无因而不可”之冥迹两会,是超乎认识的一种静寂的委顺,即直接的偶会,应帝王注说:

“渊者静默之谓耳。夫水常无心,委顺外物,故虽流之与止,⋯⋯ 常渊然自若,未始失其静默也。夫至人用之则行,舍之则止,行止虽益, 而玄默一焉。⋯⋯治乱纷如,居其极者常淡然自得,泊乎忘为也。”

“物来乃鉴,鉴不以心,故虽天下之广,而无劳神之累。”

一切有名迹可循的,不管是常人的所尚也好,贤人的所为也好,都有其弊,都为有心之虑,而圣迹不然,是不留丝毫“履”与“迹”间的痕迹,故“实冥”与“形迹”,只有“实”的自现,而无“名”的所现,思维活动只是“物来即鉴,鉴不以心”的委顺。让王篇注说:

“许由之弊,使人饰让以求进,遂至乎之哙也;伯夷之风,使暴虐之君得肆其毒,而莫之敢亢也;伊吕之弊,使天下贪冒之雄,敢行篡逆。唯圣人‘无迹’,故无弊也。⋯⋯夫圣人因物之自行,故‘无迹’,然则所谓圣者,我本‘无迹’,故物得其‘迹’,‘迹’得而强名圣,则圣者乃‘无迹’之名也。”

因此,我们说冥迹之间的统一,是“圣”的假定在那里媒介,最后仍然回到“无迹”,经过此一迂回,虽然肯定了儒家的“名教”,但完全是意识上的自我统一,“应而非会”的“与我德游,非与我形交”的主观唯心主义

的自我对话。

由儒道双修,老庄和易传接合,便产生了庄注的时中的历史理论。关于时变之理,有如下的话:

“当古之事,已灭于古矣。虽或传之,岂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 今事已变。故绝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天道篇注)

“卓者独化之谓也。夫相因之功,莫若独化之至也。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独化也。人皆以天为父,故昼夜之变,寒暑之节,犹不敢恶,随天安之,况乎卓尔独化,至于玄冥之竟,又安得而不任之哉?”

(大宗师注)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大宗师注)

“变化颓靡,世事波流,无往而不因也。夫至人一耳,然应世变而时动,故相者无所措其目,自失而走,此明应帝王者无方也。”(应帝王注)

“圣人从而任之,所以皇王殊‘迹’,随世为名也。”(徐无鬼注) “言二圣俱以乱故治之,则揖让之与用师,直是时异耳,未有胜负

于其间也。”(天地篇注) “夫圣人道同,而帝王殊‘迹’者,诚世俗之惑不可解,故随而任

之。天下都惑,虽我有求响至道之情,而终不可得,故尧舜汤武,随时而已。”(天地篇注)

“圣人未尝独异于世,必与时消息,故在皇为皇,在王为王,岂有背俗而用我哉?”(天地篇注)

相对主义的变化理论,是庄子中最生色的部分,而变化的链与环、可能性与现实性,在庄子又一概齐一以观,庄注也本此旨,故否定了相对不变的肯定性,“居变化之涂,日新而无方”,“随时而应,然后皆适”,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自然,一切自然的变化也都是合理的,其极流于无可无不可的“体化合变”。因此说:

“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于今化矣。死生之变, 岂异于此,而劳心于其间哉?”(齐物论注)

自然在幻灭幻生之流中,惟圣王可以随时日新,其“迹”虽殊涂,而时动之道则相同,因此,演化本身并没有“质”的种差,而成为变化一般。天地篇注说:

“虽三圣,(尧舜禹)故一尧耳。时无圣人,故天下之心俄然归启。夫至公而居当者,付天下于百姓,取与之非已,故失之不求,得之不辞, 忽然而往,侗然而来,是以受非毁于廉节之士,而名列于三王,未足怪也。”

这种“殊其迹而任之,则万物无不当”,“随时而变,无常迹也”的传子历史的名迹,“其迹不得不殊”,即不得不俄然而变。然而在禹何以就成了“无方”(方指环链之环),而其弊何以仅由于后世无圣而尚迹的人所负责呢?这种胡说,在历史实际检证之下,实在是无穷而有穷的突然论。

复次,相应于偶然时变的理论,又流于中庸理论。合而言之,即儒家说

的“时中”。时变之注离庄子较近,而执中之说,则近于儒家色彩了。且看庄注的话:

“偶,对也。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于天下也,此居其枢要而会其玄极,以应夫无方也。”

“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无是无非,故能应夫是非,是非无穷,故应亦无穷。”(齐物论注)

“忘善恶而‘居中’,任万物之自为,闷然与至当为一,故刑名远己,而全理在身也。⋯⋯苟得‘中’而冥度,则事事无不可也。”(养生主注)

“任理之必然者,‘中庸’之符全矣,斯接物之至者也。”(人间世注)

“形不乖逆,‘和’而不同。就者形顺,入者遂与同。‘和’者义济,出者自显伐也。若遂与同,则是颠危而不扶持,与彼俱亡矣。⋯⋯ 自显和之,且有含垢之声,济彼之名,彼将恶其胜己,妄生妖孽,故当闷然若晦,玄同光尘,然后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人间世注)

“夫儒墨之师,天下之难和者,而无心者犹故‘和’之,而况其凡乎!”(知北游注)

上面所讲的“调耦和合”的中庸理论,是庸俗哲学的特征。从这样的命题,才把“名教”神圣化,即“先王典礼,所以适时用”(天运篇注)的不停的迹,贯彻于时变的消息之中,“时过而不弃,即为民妖”(同上),这便是时中之圣。这样神圣人物是“唯涉空得中者,旷然无怀,乘之以游也”

(齐物论注)。庄注就这样地从历史理论上为“儒道合”树立起根据,以统一庙堂与山林,统一“尧冥”与“尧迹”。这一调和的中庸理论,据庄注说是自然的,无故的,“无故而合者天属也,合不由故,则故不足以离之矣”。这在中世纪的思想中,并不是奇怪的,不过庄注更附加了些概念的烦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