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嵇康的文化论

现在,我们研究嵇康思想中的文化论。

嵇康的文化论,一句话说完,就是反礼乐,反名教,反教育,主观上要修正两汉的博士的意识形态。而他所否定的,却是司马氏偷盗着以欺蒙天下人耳目的法宝,因此,客观上也具有政治的意味。

在声无哀乐论中,嵇康发抒他的礼乐论: “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谐会,

人之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本不在此也。”

这是以无声之乐来否定有声之乐。但是有声之乐,是不可能否定的,于是降而求其次,承认八音谐会的也是乐。这样就产生了他的“可奉之礼”与“可导之乐”的理论:

“夫音声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不可绝,故自以为致。故为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口不尽味,乐不极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则使远近同风,用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著不迁也。故乡校庠塾亦随之。使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使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 将观是容也,必祟此礼。礼犹宾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语之节, 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君臣用之于朝, 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

以敬,持之以□,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

所谓可奉之礼与可导之乐,正如皇羲既没,则唐虞亦佳,无声之乐,既不可能企及,则八音谐会的先王之乐,也就只好充充数了。

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否定音乐对情绪的影响,这样,严格地讲来,便是连音乐本身也都否定了。

“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因兹而言,玉帛非礼敬之实,歌哭非哀乐之主。”

同样,也否定了礼。他跟阮籍一起,居丧饮酒食肉,阮籍丧母,则挟琴往吊,都是在行为上否定了礼的。

对于西汉以来的名教,嵇康公开在言论上宣布叛变: “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

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释私论) 越名教而任自然,所以居丧饮酒食肉,所以吊丧挟琴而造。

在难自然好学论中,嵇康更提出反教育的言论。首先,他否定文化的价值:

“昔鸿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 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者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 则安知仁义之端,礼律之文?”

及后世文化发展起来,人类也就开了荣利奔骛之途,“积学明经”,只不过“以代稼穑”而已。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为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涂,故奔骛而不觉。是以贪生之禽,食园池之粱菽,求安之士,乃诡志以从俗。操笔执觚,足容苏息; 积学明经,以代稼穑。”

观念家与事业家的分工,固然反映着人类最初的美丽社会的破裂,但观念家在后世人类生活上的一定的贡献,却也不能一概抹杀,而嵇康却把它一概抹杀了。于是他进而否定教育:

“今若以明堂为丙舍,以讽诵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伛,袭章服则转筋,谭礼典则齿龋。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则吾子虽好学不倦,犹将阙焉。则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

明堂、讽诵、六经、仁义、文籍、揖让、章服、礼典,都是一堆腐臭与芜秽,应该“兼而弃之”。汉代统治阶级所用的法宝,既然挽救不了社会危机,在魏晋人物看来,就应该别寻武器,然而退名教而任自然的虚诞态度, 却是内心矛盾的解消,而不是矛盾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