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杨王孙的臝葬书所表现的无神论思想

杨王孙在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时代学“黄老之术”,自是异端学者; 他在风行“厚葬”的潮流里面,提倡了并且实行了“臝葬”,尤为对于中世纪正宗的大胆的抗议与勇敢的战斗。据说杨王孙在临死的时候,教训其子说:

“吾欲臝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 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前汉书卷六七本传)

主张薄葬而至于“臝”,与并世的厚葬之风恰成一尖锐的对比;非有愤世疾俗的异端战斗魄力者,断不能有此决策。所以使其子有“欲默而不从, 重废父命;欲从之,心又不忍”的两难之感。其子不得已,“乃往见王孙友祁侯”,祁侯与王孙书说:

“先令臝葬,令死者亡知则已;若有其知,是戮尸地下,将臝见先人,窃为王孙不取也。且孝经曰:‘为之棺槨衣衾。’是亦圣人之遗制, 何必区区独守所闻?”(前汉书卷六七本传)

祁侯此书,有两点可以注意:其一,死者“有知”“亡知”之辨,是有神无神与否的同义语;可见臝葬论与无神论有其内在联系。其二,引孝经以责臝葬,执“圣人之遗制”而非“区区独守所闻”的“黄老之术”;可见当时厚葬与薄葬,有神与无神,是儒道两家所争辩的问题。正因如此,杨王孙的报祁侯书才说:

“盖闻古之圣王,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制礼,今则越之,吾是以

臝葬,将以矫世也。夫厚葬诚亡益于死者,而俗人竞以相高,靡财单币, 腐之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发,此真与暴骸于中野何异?且夫死者, 终生之化而物之归者也;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其真也。反真冥冥,亡形亡声,乃合道情。夫饰外以华众,厚葬以鬲真,使归者不得至,化者不得变,是使物各失其所也。且吾闻之,精神者,天之有也; 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其尸块然独处,岂有知哉?裹以币帛,鬲以棺槨,支体络束,口含玉石, 欲化不得,郁为枯腊,千载之后,棺槨朽腐,乃得归土,就其真宅;繇是言之,焉用久客?昔帝尧之葬也,窾木为匵,葛䞌为缄,其穿下不乱泉,上不泄殠;故圣王生易尚,死易葬也。不加工于亡用,不损财于亡谓:今费财厚葬,留归鬲至,死者不知,生者不得,是谓重惑。呜呼! 吾不为也。”(同上)

传末载:“祁侯曰:‘善!’遂臝葬。”就王孙此书分析,可得下列几点意义:

第一,杨王孙所说:“不加工于亡用,不损财于亡谓”,直与墨子的薄葬论如出一辙(皆从经济观点立说)。但是,墨子薄葬而又明鬼,杨王孙则以“死者不知”为前提而主张臝葬。此种原则性的差别,必须特别注意。

第二,杨王孙的“死者不知”的命题,其本身虽不是明显的无神论,但他以生与死为事物的变化,却是新的命题。桓谭新论的祛蔽篇(弘明集题为新论形神),与王充论衡的论死篇中所有进一步展开了的无神思想,无疑是从此派生而演出。

第三,杨王孙所说:“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离形,各归其真”,虽不是荀子式的一元无神论,但其对于生、死、鬼、知、精神、形骸等观念所加的解释,如“鬼之为言归”等,是唯物的而不是唯心的见解;至少也不是有鬼论有神论的世界观。

第四,正因杨王孙的思想根本不同于宗教迷信的世界观,所以他对于汉代帝王及中世纪贵族的厚葬之风,能够提出有力的批判,敢于宣称自己的臝葬是“将以矫世”,直指自己所批判的对象是“越礼”的“俗人”。此种战斗是勇敢而伟大的。

第五,杨王孙托出了“古之圣王”以对抗儒家的“圣人之遗制”,诚然未脱中世纪学风的“经学态度”。但是,此种思想的卑屈性,早在先秦诸子的先王观念中预伏了根株;尤其在中世纪初期的西汉,正是“经学态度”绝对化的时代,所以虽杨王孙也不能摆脱这种支配风尚。

总之,杨王孙的臝葬书,当作一个理论体系来看,诚然尚未能臻于完备, 但它无疑地是古代无神论思想到中世纪异端思想的过渡形态,是中世纪无神论思想的初期成就。杨王孙在反对厚葬上所表现的战斗精神,正是无神思想的应有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