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庄注崇有理论的概念烦琐
庄注的理论体系中有一个令人注意的环节:“无”不能生“有”。这一命题是由裴頠首先提出的,而在庄注中更有进一步的发挥。
自王何贵无至裴頠崇有,“有”“无”的问题是魏晋玄学的中心问题之一。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庄注的崇有理论作一专门的考察,同时也有必要对崇有理论是否即为唯物主义的问题予以究明。
崇有理论在庄注理论体系中与万物皆变的理论是有矛盾的,也是有联结的。二者的矛盾在于:肯定“无”不能生“有”实际上乃是变的否定;二者的联结在于:庄注中提出了“自生”的范畴,而这一范畴复被赋予变与不变的两种规定,由此导出肯定变化与否定变化的两种理论。
我们先从万物皆变的理论作为考察的始点,并以庄子原文与庄注中之有关材料参证如下:
一、一切事物,变化日新。
“〔消息盈虚,终则有始。〕变化日新,未尝守故。”(秋水篇注) “〔日夜相待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日夜相待,故以新也。夫天
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齐物论注)
“〔更生则几矣。〕更生者,日新之谓也,付之日新,则性命尽矣。”
(达生篇注)
“〔玄乎不测。〕居变化之途,日新而无方。”(应帝王注)
“〔故圣人将游于万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夫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 谁得遁之哉?”(大宗师注)
二、变化日新,不仅无物而不然,而且无时而不然,就此“日新”之义而言,它是不间断的、无休止的,为人的理智所不能觉知而仅为理性所能察辨的:
“〔以生为本。〕物之变化,无时非生,生之所在,皆本也。”(庚桑楚注)
“〔未知今之所谓是,非五十九非也。〕变者不停,是不可常。”
(寓言篇注)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死生者无穷之变耳,非终始也。”(秋水篇注)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夫时不再来,今不一停。故人之生也,一息一得耳。向息非今息,故纳养而命续,前火非后火, 故为薪而火传,由夫养而得其极也。世岂知其尽而更生哉?”(养生主注)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 昧者不知也。〕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
矣,而日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一交臂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岂守常故哉?而世莫之觉,不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大宗师注)
显然,如果仅就这一点考察,而不涉及其全部观点,这里在形式性上是含有一些辩证法的因素的。
三、如前引材料所揭示的,这一变化过程乃是不间断的、无休止的过程, 而万物在此“故不暂停、忽已涉新”的过程中的生成乃是“歘生”、“歘有”、“忽尔”之“生”、“突然”之“生”。今举有关材料检证如下:
“〔出无本。〕歘然自生,非有本。〔入无窍。〕歘然自死,非有根。”(庚桑楚注)
“〔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出入而无见其形。〕死生出入,皆歘然自尔,无所由,故无所见其形。”(同上)
“〔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死生出入,皆歘然自尔, 未有为之者也。然则聚散隐显,故有出入之名,徒有名耳,竟无出入之门,在安在乎?故以无为门,以无为门,则无门也。”(同上)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无根无门, 忽尔自然,故莫见也。唯无其生,亡其出者,为能睹其门而测其根也。”
(则阳篇注)
“〔未生不可忌。〕突然自生,则不由我,我不能禁。〔已死不可徂。〕忽然自死,吾不能迟。”(同上)
在这里,可以看出,“生”既是“歘然自生”,前“死”又是“歘然自死”, 二者俱是当下的直接性,结合“故不暂停,忽已涉新”的命题来看,则“故” 是“歘然自死”;“新”是“歘然自生”,生死之间无有暂停,因此,生死是统一的、同一的,有生有死,有出有入,只是“徒有名耳”,也就是说, 变即幻变,变只是名相的辨析。
显然,庄注在此处已进入诡辩之观念烦琐。
四、由变之“歘生”“歘有”至“有”“无”不相过渡的“自生”“自有”,在庄注中是相结合在一起的命题,今举有关材料检证如下:
“〔吾游于物之初。〕初未有而歘有,然后明有物之不为而自有也。”
(田子方篇注)
“〔有不能以有为有。〕夫有之未生,以何为生乎?故必自有耳, 岂有之所能有乎?〔必出乎无有。〕此所以明有之不能为有而自有耳, 非谓无能为有也,若无能为有,则何谓无乎?〔而无有一无有。〕一无有,则遂无矣,无者遂无,则有自歘生,明矣。”(庚桑楚注)
“〔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一者之初,至妙者也,至妙,都未有物理之形耳,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无也,故庄子之所以屡称无于初者,何哉?初者未生而得生,得生之难,而犹上不资于无,下不待于知,突然而自得此生矣,又何营生于已生,以失其自生哉?”(天地篇注)
我们进一步考察“自生”这一概念的两种规定:“自生”,作为“歘然自生”、“突然而得此生”而论,乃是变化,这是“自生”这一概念的一种规定。然而这样的变化,又是没有任何条件作为凭借的变化,也就是说,这种变化无本无根。既没有条件的凭借,则“生”为“自生”,其反面规定即
为“无”不能生“有”,“有”亦不能生“无”,若“无”能生“有”,则
“无”即为“有”之本,而“有”之“生”即非自生。在严格的“自生”的规定中,不但“无”不能生“有”,且“有”亦不能为“生”。在这里,“自生”只是绝对的抽象的自我同一,也就是说,生生者与生者为同一之物。这样,“自生”的概念中又包含有另一规定:“自生”,就生者与生生者的抽象同一性而言,就其无任何条件的资借、无所本、无所根而言,乃是不变。因此,由前一种规定,“自生”可以和一切皆变的理论联结起来,由后一种规定,自生又可以和无不能生有的理论联结起来,这种规定是互相矛盾的, 这两种理论也是互相矛盾的,这种矛盾都在“自生”的概念中掩盖起来。
由此,不论由“自生”论证万物皆变,或由“自生”论证无不能生有, 这种论证,除了它的概念烦琐的性质外,也还如黑格尔评康德的二律背反那样,只能认作似是而非的证明,“因为他所要证明的理论总是已经包含在据以作出发点的前提里。”(小逻辑页一四五)
由“自生”而否定变的规定,导出了无不能生有的理论,我们可以举出如下的例子:
“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自生耳!”(齐物论注)
“皆物之所有,自然而然耳,非无能有之也。”(则阳篇注)
“〔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言皆其自尔, 非无所生。”(同上)
“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 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知北游注)
庄注的崇有理论,大体就是这样。
我们所要进一步究明的是:崇有的理论是否即可证明庄注的玄学是唯物主义?作者认为,是不能的。主张“无不能生有”的,不但不是唯物主义, 而且在历史上有过不少的例子是唯心主义。魏晋的道教、佛学就有显明的范例,已在各章有所论述,其他如明清之际的利玛窦、傅讯际以及中国学者徐光启李之藻等的哲学思想都否认“无中生有”之说,而得出“神生有”之结论。
李之藻所译的亚里斯多德的寰有诠中有一段饶有兴味的话,译文完全套用庄注的笔调和语汇,可与庄注崇有理论比观,今抄引如下:
“就固然与非固然之理而推,物亦能有、亦能非有者,是皆非固然之有也。凡非固然者,不能无始而有,能非有者,有时而无有故。设谓万有皆能非有者,则是有时而绝无其有也;设有时而绝无其有,则今亦绝无所有。何也?既已无何有矣,而今之为有,有岂得从无有出乎?乃今未尝无有,则万有之中,必有固然而有之有也。夫此固然之有者,或其超于有表者、有为固然者之所以然者乎?抑非有为固然者之所以然者乎?不得谓凡固然者皆有超乎有之表,而为其固然之所以然者。⋯⋯若是,则当‘特’有一固然之有,其外更无固然者之所以然。而万固然与非固然之有,共系于是而止。是谓天主。”
当然,亚里斯多德的时代与向郭的时代不同,他的哲学思想也不能与庄注玄学完全等量齐观,但不同时代的人物在个别论题上却可能采取共同的思维途径。亚里斯多德的宇宙论从无不能生有的论题出发,通过对“有”作“固然” 与“非固然”的划分,最后证明出“天主”的存在,这是足以发人深省的。
庄注中也主张无不能生有,但对“有”作了“迹”与“所以迹”的划分,并且就用“无不能生有”的论题证明出“鬼帝自神”,它明白地说:“无也, 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
因此,我们反对从片面的论点即下断案,如从庄注的全面理论来考察, 我们就不难发现其唯心主义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