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可抗力
该是韦斯会见他的主要克星、负责对斯特林公司的调查的助理司法部长瑟曼·阿诺德的时候了。1941 年 5 月 4 日,他在麦克林托克陪同下到华盛顿特区同阿诺德举行了一次照今天的说法叫做权力早餐的早餐会谈。这次交谈并不愉快。阿诺德曾任耶鲁大学教授,是宪法专家。他认为联邦有关商业的法律一大半是摆样子的花架子,认为政府对企业界应当强硬起来,而且他也不在乎公开标榜这种做法。他在早餐桌上直截了当地告诉韦斯说,他同法本化工之间的那些合同无非是不合法的不竞争承诺——为的是组成阿司匹林卡特尔。他承认当时可能有些情有可原的具体情况,但是他听到国会里对斯特林啧有烦言,他作为助理司法部长对这些指责不能置若罔闻。
在法律程序的围攻下,韦斯把希望寄托在“软木塞汤米”机智狡诈的政治手段上。连阿诺德的手下对科科伦也心怀畏惧。一位调查人员回忆说:
(他们)在得悉由汤米·科科伦代表斯特林产品公司以后便在工作上加倍投入精力;他们晚上也加班,务求调查工作能迅速取得进展,尽快达到够彻底够全面的阶段, 以便单凭已揭露的事实的力量就能击败科科伦。汤米·科科伦是在同时间赛跑,想要(1) 使调查在尚未达到结论性阶段之前停止下来:(2)使案子能在民事法基础上提出诉讼, 最后取得仅仅是限制继续违犯反托拉斯法律的同意令,以及,最重要的是,(3)阻止把
(从传票调阅的文件中收集到的)证据提交给大陪审团。
突然之间科科伦和他的班子似乎无处不在了。他不断地打电话,不断地记笔记,不断地乘火车到三小时路程外的一个小城市参加快速会议。在瓦里克街 170 号斯特林办公楼里,科科伦的伙伴卡希尔负责向司法部的律师们分发档案,在华盛顿,抖科伦守在阿诺德的助手休·考克斯的办公室里向他保阿靳特林将竭尽全力表明自己的善意。当麦克林托克对于司法部提出的寻找某些很早以前的雇员档案的要求表现得迟疑不决时,科科伦叫他照办不误。当斯特林把法本化工在拉美阿司匹林利润中的应得部分存入法本化工开户的美国银行时,科科伦帮助阿诺德的上司司法部长罗伯特·杰克逊冻结了这笔25 万美元的款子。(报纸对这个行动的渲染报道想必并未使杰克逊感到恼怒,因为他很知道体谅人,并未向记者们提到斯特林。)
冻结存款的事使莱沃库森大为吃惊。在战争状态下,曼和他的副手布吕格曼和门采尔很难了解到为什么一个中立国要没收这笔钱。两天后门采尔打电话给凯勒伯尔,希望他也许知道纽约出了什么事,“满世界都接到电报说法本化工在美国的财产给没收了⋯⋯”凯勒伯尔告诉他说。“这里正在流传一本小册子,标题叫《对美德贸易的闪击战》,谈到这个,我应该告诉你, 我们的处境已经使这里的官员有了相当深的印象⋯⋯”
“什么印象?”门采尔问。 “不愉快的印象,”凯勒伯尔说。莱沃库森已经丧失了威望,如果美国
当局采取了这种手段,门采尔难道不怕德国国内也发生同样的事?要是德国政府对制药部同美国人的勾搭不耐烦了怎么办?“要是有一天有人对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又该怎么办?凯勒伯尔问道。
门采尔支支吾吾。 “反正我们掌握着商标权。它们肯定属于我们,”凯勒伯尔说。
向韦斯转让商标权所需要的书面手续他始终没有完成过。他对门采尔说,要是情形变得更糟糕的话,那也简单,各基米卡可以把利润藏在可信靠
的人的银行账户里,直到战争结束。
门采尔说,你总不能在离午夜只有五分钟的时候采取这种手段吧。 “通常不能,但是仍然可以试试”凯勒伯尔对他说。这种打算可能走漏
了风声,因为三天后科科伦要求麦克林托克,如果有任何处理法本化工的利润的新计划,请告诉他知道。
科科伦有他自己的计划。斯特林为何不自己保留全部阿司匹林利润,用它来抵消购买绍雷药厂时法本化工欠下的 120 万美元欠款,科科伦 5 月 27 日在司法部向考克斯提出这个主张,说这是减少“这笔钱落入德国手中的危险”的办法。考克斯同意了。这是一次友好的谈话。(要是考克斯知道此时此刻斯特林的司库正在凯勒伯尔办公室里讨论阿司匹林业务转让问题的话, 气氛大概远不会这么友好。)考克斯说调查最迟在 6 月底以前完成。科科伦后来通知卡希尔说:“那时好戏才真正开场。”
与此同时,报界继续谴责斯特林。5 月 29 日的《纽约先驱论坛报》头
版刊登了一大篇关于拉美药品行业的报道,在里页还登了德美共同制造的咖啡阿司匹里那的大幅图片,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各报抓住藏匿在美国人药柜里的罪恶阴谋这个题材连篇累牍登载类似的揭露性文章。《写真新闻杂志》写道:“听着收音机里维维安·德拉·契沙甜美的声音,谁会怀疑拜耳的《(美国)名曲集》节目不过是一个大计划的组成部分?这个大计划就是德国征服美国的计划。”更骇人听闻的是专门揭露丑闻的小报《午后》,6 月 1 日它在头版只印了几个大字:
这些公司在为希特勒赚钱
文章指责说:“通过同一些美国公司的联系,巨额的金钱滚滚!流进希特勒的战争金库。”文章说,斯特林正在完成戈培尔“夸下的海口”:“美国人将帮助希特勒打败美国人”。文章里把韦斯和麦克林托克描写成为纳粹事业奋战的士兵,还引述了霍华德·安布鲁斯特的一些不利于斯特林的言论。接下来发表的第二篇报道则在收场语里敦促总统冻结斯特林的资产,不许它动用它的银行账户——果真如此的话,等于叫公司关门。
韦斯十分惊慌。他,从来没有过别的意图,结果却自己给自己造成了这么一种处境,使自己的名字成了“通纳粹分子”的同义词。他的公司受到参院的惠勒委员会、证券和交易委员会、财政部、国务院和司法部的审查。华盛顿的一些办公室里摆着一摞摞从纽约、伦斯勒和惠灵市调来的大量文件, 调查人员全神贯注地查阅着从 1919 年一直到现在的会计报表,从韦斯同鲁道夫·曼第一次会晤的那一天直到现在的会议记录,从止痛药纽雷近时代一直到现在的股份持有情况记录,甚至还查看韦斯的秘书布里顿小姐的语气专横的备忘录。
生意在这时也一落千丈。在美国,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相仿,枪炮齐发的舆论指责使销售量下降是肯定的。在联合王国,敌产监护当局正在逼拜耳产品公司交出商标权和专利权(它们是用法本化工的名字注册的)。在拉丁美洲,好不容易才成立的法玛大陆公司还没有开张就给切断了关系。在奥尔巴尼,投入温思罗普厂的巨额投资发发可危,因为它不再能把生产出来的药运往海外。只有拉丁美洲的阿司匹林市场还是他的,可是科科伦正嚷嚷着要把它也放弃掉。狼狈不堪的韦斯逼斯特林的律师们拟写了一份 26 页长的声明为公司辩护,说公司的行为是“正派的”,公司经理人员是以“对美利坚合众国完全忠诚和奉献的感情”自律的。这份声明始终没有发表。
在前景看来最暗淡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线希望。6 月 2 日,也就是《午后》报刊登第一篇揭露性文章的第二天,司法部长杰克逊被任命力最高法院法官。新任代理司法部长弗朗西斯·比德尔是科科伦的老朋友,他俩曾同时任法官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的法律书记。阿诺德的手下相信,科科伦将利用他对总统的影响力使比德尔的司法部长任命得到通过,从比德尔那里得到的回报将是把对斯特林的调查压下去。但是,斯特林要额手称庆还嫌太早。还不到两星期,财政部就冻结了该公司的资产。
冻结资产在一家公司可能遭到的厄运中也许还算不上最糟的,但也已经
够惨的了。企业不能动用流动资本,也就不能购买补给物资,不能把利润存进银行,甚至没法向工人付工资。资方若要购买什么东西,只能答应以后想办法付款,主顾想要买什么东西,企业当局可以接受货款,但是必须把它存进一个银行账户,可是这账户如同财务黑洞(钱只能进不能出)。买卖没法进行,进行不了买卖的公司很快就会不复存在。
财政部的这个行动并非完全出人意外。几天前罗斯福总统已经宣布要禁止来自大陆欧洲的公司在美国的一切财务交易。温思罗普公司的一半股本属于法本化工的美国分公司,而这个分公司的所有权属于一家瑞士控股公司, 所以从理论上说温思罗普的交易属于总统命令的规定范围。①尽管已经有了这个警告,斯特林的司库小詹姆斯·希尔在 6 月 20 日晚上接到电话时仍然大吃一惊。身材高大壮实、圆圆脸庞的中西部人希尔是在为国内收入署检查斯特林的完税账目的时候认识韦斯的。韦斯习惯于把检查过他的买卖的政府官员拉过来为他效力,所以希尔成了公司的会计师,继而担任了司库。和韦斯一样,他也始终没有迁居纽约市,一直把家留在华盛顿特区。公司的一位经理很久以后回顾说,希尔是个“卡车司机类型的人,连英语也说不好”, 但是他却是个“数字奇才”。希尔一贯欣然支持韦斯在德国的交易——这是他的老板的生意。那个电话把他惊得没法再怡然自得。电话是在他正准备下班去搭乘夜班火车回华盛顿的时候打来的。拿起电话一听,是他的助理马尔赫姆打来的。斯特林存款银行的一位银行家刚告诉马尔赫姆说,他已经奉来自华盛顿特区的指示停止了斯特林银行账户的一切往来。面对这种可怕的前景,希尔同软木塞汤米进行了联系。然后,既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希尔乘火车去了华盛顿。他反正要到华盛顿去的。
次日上午,他驱车去财政部参加科科伦安排的一次会议。等着他的是国
务院、司法部和财政部的一些官员,其中有财政部总法律顾问爱德华·弗利。唯一友好的面孔是科种伦。这是希尔第一次见到掌握着公司命运的人。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们对冻结令的事并不知情——在接到科科伦的电话之前他们并未听到这个消息。看来谁都不知道这个命令是从哪里发出的。
奇怪的是这次会议没有韦斯到场。科科伦把他排除在外了。在他的公司的命运即将被判决的时候,韦斯本人却在西弗吉尼亚的惠灵市(他的兄弟弗雷德和他的女儿都病了)。一个曾单枪匹马把一家公司经营得如火如茶发展壮大的有力人物,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幽灵般的人物,一个只有在看来有必要的时候软木塞汤米才点点滴滴告诉他一些情况的人。征服了卡尔·杜伊斯贝格的人已经自己打倒了自己。现在,他已经完全垮了。成
① 一宣布开战,帝国化学工业公司在法律上便成了每一个德国公民的敌人。纳粹政府对与敌人进行贸易者的惩罚是死刑,因此帝国化工、斯特林与法本化工之间的会谈步伐更加缓慢。
了一个听从环境摆布的人,而环境又是怎么样的呢——负责仔细审查用传票调来的斯特林公司档案的六位检察官正在把公司的历史分割成为一组组的犯罪行为。
在战争迅速临近的氛围下,过去 20 年的种种交易在人们的眼中成了新的、不光彩的东西。韦斯的黑色活页本内夹着的那些合同在阿诺德的工作人员看来很像是互不竞争协议;把成本作仔细的比较之下很可能找到说明有限定价格行为的证据;与威廉·曼的友好通信看来表明韦斯曾同纳粹鼓动分子友好合作。这时,有人催促司法部提出起诉;一些律师找安布鲁斯特谈话, 后者便把有关他同拜耳阿司匹林、斯特林产品公司和法本化工进行斗争的伤心史的记录材料搬出来给他们看,其数量之多足够把他们埋起来。要是调查人员能听从安布鲁斯特的意见,现在该是考虑作成一笔交易的时候了。
长得肥肥实实、红润的脸上一副忠厚相的希尔是个有说服力的见证人。他对在场的人说,这件事整个是胡闹。报界是在给他们沫黑。想象一下人们在上班路上读到的那些大标题。瓦里克街 170 号里挤满了司法部的调查人员,可是他们是什么也找不到的。德国人在这个公司里并无真正的权益。① 他说,财政部应该宣布斯特林是美国企业,冻结外国资产的命令对它没有影响,而且它对政府是完全持合作态度的,请看他们在那件对法本化工付款的事情上是怎样协助司法部的。
弗利同意把命令暂缓一星期,等斯特林拿出证明公司并不受希特勒控制的证据来。希尔和斯特林公司的律师查尔斯·格思里到 K 街格思里的事务所关起门来拟写了一封向弗利进行解释的信。他们说,鉴于会议上情况并不明确,他们不能肯定财政部长的确已经“宣布斯特林及其所有附属公司是纳粹公司”;即使已经这么宣布,公司也希望给他们时间阐明他们的看法。
星期一,希尔和科科伦带上这封信去参加同财政部、国务院和司法部官员举行的另一次会议。事情弄清楚了,斯特林并未被冻结资产。接下来的谈话却令希尔恼火。他们刨根问底地向他盘问与他共事的人的背景。但是什么事情都是科科伦、卡希尔和格思里在那儿包办,希尔勉为其难地回答了这些问题。他后来说:“他们想要知道这些人以前在哪里工作,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在哪里上的学,是什么民族,什么宗教信仰,什么肤色。反正凡是你想得到的,不管什么他们全想知道。”然后,紧急状态显然已经过去, 他回去照常上班。
到了 7 月初,科科伦考虑要撤换温思罗普的最高层管理班子或者甚至出售这家公司。要是改组公司,出口业务有很大一部分可以交给斯特林下属的那个名叫西德尼·罗斯公司的小出口公司,由他弟弟戴维掌握。擅长市场营销的戴维一旦握有阿司匹林和其他药品的账户,西德尼·罗斯公司便能在拉丁美洲同法本化工一决雌雄。软木塞汤米对阿诺德说,这么一来,斯特林就能占据法本化工的市场,从而恢复自己的声誉。
① 法本化工驻瑞士代表在 1940 年 12 月找纽约化学银行和信托公司联系,后者表示愿提供百万美元贷款—
—只要美国有人肯担保。法本化工要求斯特林担保。在 12 月 16 日的电话交谈中,韦斯想叫门采尔明白, 莫非他疯了,才会为一笔斯特林从中一无所得的贷款副署连保。韦斯的确答应闲法本化工应得利润偿还化学银行贷款,但是化学银行仍要求有人副署。曼再次要求韦斯提供担保。2 月 25 日,韦斯发电报给曼说: “谈判中止。我们无法合法提供担保。”曼显然感到恼怒,回电说:“只要按照你一再表示的愿望去做, 没有必要向你要求担保。”贷款的事就此告吹。
这里有一个小问题。在拉丁美洲进行竞争恰恰是韦斯答应过莱沃库森他决不会干的事情。要是斯特林通过同莱沃库森展开经济战来博得阿诺德的好感,莱沃库森就能在战后指控斯特林违犯合同。科科伦要阿诺德保证斯特林将来不受法律诉讼的损害。阿诺德对他说,不论什么后果,也不论这种后果从何而来,斯特林都应该接受。可是科科伦仍抱乐观态度。他说,阿诺德和考克斯在听他陈说的时候第一次没有“把问题同反希特勒事业搅在一起”。是“继续向他们紧逼”的时候了。”①
7 月中旬的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科科伦到华盛顿特区找阿诺德,在一
个鸡尾酒会上找到了他。他对阿诺德说,他为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找到了解决办法。他准备了一份尚未签上名字署上日期的备忘录,在这份备忘录里, 阿诺德的上司、代理司法部长比德尔将宣布斯特林产品公司免受法律制裁, 因为为打击法本化工在拉美的阿司匹林生意而进行斗争对国家安全而言是重要的。为了不让比德尔在这种荒谬的声明上陷于困境,科科伦建议从商务部长那里弄到一份类似的声明,这个声明的副本他也随身带来了,也尚未签上名字署上日期。如果商务部同意,比德尔就能说这个决定并非他所能控制。首先必须得到比德尔的签字。比德尔在离华盛顿 90 英里他的乡间住宅里。电话线路在风雨中断了,爱作惊人之举的科科伦要阿诺德陪他走一趟。这时又是打雷又是暴雨,正是适合于神秘活动的天气。
阿诺德在午夜时分给拖着离开了酒会。科科伦把车开得令他汗毛直竖。两小时后到了比德尔的住宅,俩人敲门进去。当时的情景不难想象:阿诺德一身皱已巴的夜礼服.比德尔穿着浴袍,科科伦两眼闪着高兴和期待的目光。比德尔接过科科伦认为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那两份备忘录,他仔细看了这两份东西,把它们交还给了科科伦。这是个愚蠢的主意,他说。商务部决不会同意这种东西。他决不签任何字。他是软木塞汤米的朋友,但是他不能签字。
在想必是很漫长的回去的路上科科伦和阿诺德之间有些什么对话,历史并无记载。有一点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那就是斯特林不可能逍遥法外。司法部工作班子的绝大多数人员——包括阿诺德在内——主张把证据提交给一个大陪审团审理”然后作为重大刑事犯罪案提出起诉。这些司法部人员认为韦斯违犯了反托拉斯法,而且,据司法部长办公室的一位人士后来说,有些人还认为斯特林产品公司事实上已成为纳粹德国代理人,实施矛头针对美国的政策”。这种罪名如果属实,是要作为阴谋罪起诉判处徒刑及巨额罚款的。科科伦提出反建议,要求作为民事案加以检举,这样的话,公司将受到
民事控告而不是受刊刑事控昔,惩处起来就比较轻,而且检举不同于起诉,
可以绕开大陪审团,免去把斯特林的丑事暴露在公众面前的危险。为了换取以检举方式来处理,科科伦答应由斯特林签署一项同意令,承担两项义务, 既答应取消与法本化工之间的各项合同又否认它因这些合同而丧失对法本化工在美国的专利权的任何权利。在南美洲,斯特林将放弃法本化工的老商标, 如咖啡阿司匹里那。(这样做要忍受上千万美元的损失。斯特林在 1940 年
① 在 1930 年法本化工把它掌握的温恩罗普股本转移给美国联合化学公司(后来更名为通用苯胺和胶片公司)以后,逐步形成了这种安排,通用苯胺的控制权名义上交给了瑞士公司联合化学公司,这家公司的秘密业主是法本化工。整个这场迂回曲折的字谜游戏的目的是把法本化工在温思罗沓的股份既对美国政府也对德国政府隐瞒起来——因为斯特林对敌产监护当局作出过保证,所以要向美国政府隐瞒;因为国社党要监视所有在国外的子公司,所以要向德国政府隐瞒。
对公司各种商标的信誉的评估是价值 1740 万美元,几乎等于公司整个财产净值 8700 万美元的 1/3。)此外,科科伦提出的同意令草案还要求斯特林在拉丁美洲发动强大的宣传攻势以推销自己新品牌的阿司匹林。斯特林将把莱沃库森逐出从墨西哥的蒂华纳一直到阿很廷的火地岛的阿司匹林市场。这就是说、斯持林将愿意面对法本化工的法律诉讼。斯特林将愿意损失大量饯财。
令阿诺德手下的调查人员恼火的是科科伦越过他们去向部际委员会推销他的同意令。这个部际委员会是为协调各部门对斯特林案的调查工作而成立的由财政部、国务院和司法部官员组成的特别小组。8 月初,科科伦为这个委员会举行了一场盛大表演,登场表演的明星是他的弟弟戴维。戴维使劲儿要使观众相信,他负责的那个小小的子公司西德尼·罗斯公司有能力发动一场。科科伦兄弟带来了一大幅南美洲地图(戴维后来说“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地图”),图上分布着代表咖啡阿司匹里那的恶势力的卍符号和希特勒小幅照片。凡是法本化工的分理处,都画上一个卍符号,凡是主要办事处,都贴上一张希特勒照片,这么样一张地图叫人看了发寒(沃耶恩办公室里的那张销售地图与它相仿,只是作用相反)。戴维花了好多小时粘贴纳粹标记, 又花了好多小时用红、白、蓝颜料画上代表神气的西德尼·罗斯公司的办事处、工厂、销售站和广播车的小旗。地图越画越大,只能像地毯似的卷起来, 拿到会议室后由戴维把它铺在地上。戴维爬在地图上,手上拿着一片阿司匹林讲解说,罗斯大军将推销一种咖啡阿司匹里那仿制品,名字叫梅乔拉,在英语中可以意译为“更优良的苯”。戴维声称梅乔拉将在拉美大陆各地同咖啡阿司匹里那一争高下,戴维既有他们家族那种异乎寻常的活力,又天生一副推销员的伶牙俐齿,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就令在场的人相信了他,认为他不仅仅是软木塞汤米的弟弟,而且是位推销方面的将才,有能力率兵进攻法本化工的坚固的销售阵地。戴维当时的秘书说:“大家终于同意,如果戴维愿意去⋯⋯把德国人逐出南美洲,那就可以让斯特林解脱困境。他使用的武器将是一种小小的药片——梅乔拉,拜耳阿司匹林的仿制品。”
科科伦兄弟只要求一件事情作为对这项无私事业的回报。如果斯特林签署了这份同意令,同意致力于展开这个梅乔拉计划,那么,公司希望弗利以正式文件的形式向阿诺德说明,对于梅乔拉,“我国政府所有部门应给予最充分的支持”,并说明“政府的支持的质量和程度很可能决定这一旨在促进拉美贸易的工作的成败”。这意思就是说,如果阿诺德的工作人员制造麻烦, 阿诺德要负全部责任。
希尔和科科伦在 8 月初向比德尔提出了梅乔拉交易。比德尔整个夏天都在等待总统任命他为司法部长。科科伦除了为斯特林工作之外还一直在为比德尔活动司法部长职位,指望后者届时能任命他为司法部副部长,成为部里的第二把手。司法部里的工作人员抱怨说,科科伦毫无顾忌地进进出出,简直就住在比德尔办公室里了。这时,在同希尔和科科伦谈话之后,比德尔发话说,行。他说,为了有利于发动镇痛药之战,可以用民事检举和颁布同意令的办法处理斯特林案。
希尔后来回忆道,比德尔的决定在司法部引起了一场“暴动”。阿诺德大发雷霆。他的工作人员扬言要集体辞职,那样的话就恰恰是在比德尔最不希望有丑闻上身的时候叫他出丑露乖。一周后,科科伦和希尔同问题的根源阿诺德举行会谈。我不接受梅乔拉交易,阿诺德说,绝不接受。用销售阿司
匹林来赎罪补过是不够的。他们必须把斯特林的情况改变一下。科科伦和阿诺德唇枪舌剑互相指责了一通。据希尔回忆,最后科科伦说:“阿诺德先生, 根据已有的谅解,我们不采用刑事(起诉),我们采用检举办法。”
“是的,”阿诺德说。 “我愿意证明我并非世界上最大的坏蛋,”科科伦笑嘻嘻地说道。“我
愿意让你采用刑事检举办法。”
次日,8 月 13 日,希尔和科科伦同部际委员会一起开会。希尔怀着足够的信心把韦斯从惠灵叫来,准备握手成交。不料弗利交给他一份声明,说公司必须在上面签字。希尔回顾说:“弗利说,‘你们必须这么做,否则我们冻结你们。’⋯⋯没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就是这个’仅仅是冷冰冰的一句‘就是这个’⋯⋯我们准备对它进行讨论,可是不容我们作任何讨论⋯⋯ ‘在这儿。签还是不签。’”
声明长 8 页,包含 16 项“事实陈述”,也就是 16 项斯特林答应采取的行动。这些事实陈述是以后颁布同意令的基础,它们同两星期前科科伦所准备的那份同意令草案里包含的诺言并无重大不同,只除了一条,就是公司得不到将来可以不受法本化工任何法律诉讼的损害的保护,前景仍然令人沮丧。拉美的商标权要丢了,斯特林在咖啡阿司匹里那生意里的股份要退回去了,他们还得把购买绍雷药厂时欠下的 85.9 万美元兜下来。韦斯在大陆辛苦了这么些年,现在只剩下几个类似罗斯博士生命九这样的微不足道的品牌了。
但是,韦斯同意签字。这总比资金给冻结要好。他的公司是能以某种方式生存下去的,而且至少没有任何人会去蹲监牢。
第一条事实陈述是废除同德国人之间的合约。所以,会议结束后韦斯就坐下来草拟一份电报,通知曼他要交还阿司匹林生意。在这封电报经部际委员会过日同意之后,韦斯回纽约召开董事会会议。这次会议只是形式而已。8 月 15 日,董事会接受了那些事实陈述。当天,韦斯发出了给莱沃库森的电报、电报的开头是这样的:“本电报的宗旨和目的是解除所有合同协议谅解和合伙关系⋯⋯”宴席散了。
虽说已在战争时期,韦斯的电报仍使莱沃库森感到震惊。一位律师—— 大概是门采尔——仔细研究了电报。从韦斯那方面说,他担心拜耳这个名字既然已经家喻户晓,战争结束之后莱沃库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主宰竞赛场。可是,门采尔认为韦斯一定打算利用法本化工没法向拉丁美洲供应药物的这个机会用吉尼奥尔建立他们自己的垄断地位,门采尔认为韦斯能成功。”韦斯无疑是在美国政府压力下提出这个建议的,”门采尔苦涩地说,“但是他和他的顾问们也不会错过这个当‘精明的生意人,的机会。这令人联想到他们在 1926 年法本化工合并时的所作所为。”
曼头脑里装着这个想法回了一封电报:
从所有角度仔细考虑后因种种原因不能接受你的拉美建议曼
即使没有曼拒绝中止合同这一手,韦斯也已经够麻烦了。他又发了一份电报,语气更加凄惨:
我们除坚持你方立即重新考虑我们 8 月 15 日电报外别无办法否则不可抗力将废止并摧毁所有拉美业务的安排与谅解韦斯
司法部工作人员仍然不欣赏这种前景:一家靠非法合同在拉美销售阿司
匹林的公司,居然靠答应在拉美销售阿司匹林这个办法就能逃避因为非法合
同而应接受的充分的惩处。既然比德尔和财政部支持那个同意令,这些调查人员知道这个案子在他们面前已经算是了结了,韦斯、麦克林托克和希尔几乎可以逍遥法外了。刑事检举已经提了出来,他们没法使指控更严厉些。但是,他们能使事实陈述的内容更苛刻些。他们说,至少在斯特林迫使法本化工出售它在温思罗普的一半股份之前不应当签署同意令,否则等于是请莱沃库森在南美自己跟自己竞争。一位调查人员说,单凭这一条理由也应该推迟同意令的签署。
部际委员会在 8 月 19 日傍晚开了会。会议在助理国务卿迪安·艾奇逊
的办公室举行,与会者很多,司法部有四个人,国务院和财政部各有六个人。斯特林公司只有一名代表:公司律师乔治·希尔斯(并非斯特林的司库詹姆斯·希尔)。希尔斯是斯特林在同法本化工进行合同谈判时的商标法律师爱德华·罗杰斯的多年同事。
讨论的焦点是第 12 条事实陈述。根据这一条,华盛顿有权剔除任何从事“违背国家利益”行为的斯特林雇员。司法部代表爱德华·利瓦伊提出, 调查人员希望援用这一条陈述剔除韦斯。希尔斯大感惊愕。这之前谁也没有说起过这样的事,一个字也没说过!这种要求是食言背信。他愤怒地说,要是政府坚持要这么做,斯特林就收回在陈述书上的签字,如果这样的话一切事情都又退回到起点了。
财政部代表对于司法部工作人员的敌对态度几乎同样感到意外。看来没有人把瑟曼·阿诺德办公室里差一点要造反的事告诉过他们。在财政部的要求下,进行了举手表决。国务院和司法部要韦斯走人,财政部要他留下。2 比 1,韦斯下台。希尔斯被告知在两天后带科科伦和希尔参加会议,届时他们要把接替韦斯的人的名字告诉部际委员会。
在这两天里,司法部要求还要再牺牲一个人。除了韦斯,还要有一个首领人物下台。一次异常尴尬的会议在斯特林在华盛顿市一家饭店里的临时总部召开了,迪博尔德、麦克林托克、希尔、科科伦、希尔斯等全班人马都到场,只缺韦斯,他在惠灵市陪着他的兄弟和女儿,司法部的那个要求至今还没有告诉他。问题是由谁去当这位总经理董事的陪绑人。希尔后来回忆说: “谁也不愿下台。”一双双又恼怒又怯懦又尴尬的眼睛都望着在斯特林担任资深副总经理已经近 20 年的麦克林托克。麦克林托克从凡尔赛和约前到欧洲洽谈开始,一直参与同法本化工之间的往来事务,可是,尽管如此,他直截了当拒绝了大家的这份礼让。没有办法劝得动他,希尔说。“于是他们劝说迪博尔德接受。”迪博尔德同意由他来承受这一棍子。
他们接下来讨论由谁来接替韦斯和迪博尔德担任董事长和总经理。麦克林托克十分垂涎总经理位置。他是合乎逻辑的候选人,但是这事得要由下一任董事长来决定。新的董事长是个装门面的人物,必须在声誉上无懈可击, 麦克林托克当然轮不上。但是选谁呢?希尔说,在反复讨论之后,“我们在华盛顿的这些人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如果韦斯先生愿意下台的话——直到这时还没有人就这件事去同他商量过——可以推举(为董事长)的最佳人选是罗杰斯先生⋯⋯”爱德华·罗杰斯一生执律师业,享有盛名,此时正过着半退休的生活,由他出马大概不会招致政府的反感。人选商量停当,接下来他们可以进行这件事情的最艰难的那一部分了:打电话给惠灵市的韦斯。
希斯回忆说,韦斯怒不可遏。要生性随和爱轻松的希尔去告诉他的老板
说他已经给解职了,确实太难为他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他对这事是想
不开的。他不是那种遇到这类事情能轻易想得开的人。”同时,人人都知道韦斯最后不能不辞职。要是他不下台,政府就要冻结斯特林的现金,而韦斯正如希尔所说的那样是知道“公司没有现金就经营不下去”的。
韦斯直到 8 月 21 日凌晨才答应下台,那时离开同部际委员会举行最后
会议还有不到 18 个小时。现在,希尔必须打电话给正在缅因州别墅里避暑的罗杰斯。
他们是在凌晨两点钟打电话给这位 73 岁的老人向他解释要他出马的事情的,由此可见斯特林的这批人是何等慌乱。尽管是在深更半夜,罗杰斯显然当时就接受了这个职位,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任命麦克林托克当总经理。罗杰斯要希尔担任此职。麦克林托克的反应怎么样; 大家只能自己去想象了。他比希尔年长十岁,在斯特林工作的年头也比希尔长一倍,有 20 年了。但是他对这一失败表现得挺硬气。那天上午他同希尔一起去出席部际委员会会议,宣布了新的阵容。三天后,同意令最后定稿, 送到司法部。韦斯和迪博尔德都被勒令终身不得再进入斯特林任职,并分别被判处 5000 和 1000 美元罚金。在 8 月 29 日的董事会特别会议上,希尔总经理批准了人事更动。
三天前,曼发出了法本化工对斯特林关于废止合同的建议的最后答复: 不行。法本化工对这种建议气愤之至,所以电报是以整个监督委员会名义签发的。全体委员在电报中说道:“单方面废止粒丁美洲合同不能接受。”最后用一句傲慢和怒冲冲的话结尾:“我们要求履行我们按合同应享的权利。” 这是韦斯从莱沃库森的那些曾给了他如此多东西的人们那里得到的最后信息。他的后任们没工夫答复这份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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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德尔在 9 月 4 日终于被提名为司法部长。第二天,他亘布了同意令。斯特林在报界的敌人感到气愤——看来这像是软木塞汤米表演的又一场内部棒球。和以往一样,带头发起攻击的又是不屈不挠的霍华德·安布鲁斯特。虽然斯特林已处在财政部、联邦调查局、国务院和两个参院委员会的控制之下,安布鲁斯特还是如他 11 月份所说的那样深信“希特勒的血腥的手仍然紧紧抓着美国制药业的心脏”。甚至战争已经结束,法本化工已经由盟国军政府接管以后,安布鲁斯特仍相信这家联合企业还在阴谋统治世界。他是带着深信纳粹阿司匹林的阴影正笼罩着美国腹地的想法进入坟墓的。
比德尔向报界公布同意令的时候韦斯没有在场——他的兄弟在前一天病逝了。祸不单行,他的女儿也接着在 9 月 13 日去世。事业、家庭迭遭变故, 对他打击惨重,韦斯不再在纽约和华盛顿公开场合露面。在同意令发表后, 他打电话给一些下属说他还会回来的,还说等到战争结束后他还要恢复同法本化工的合约。对于他倾注了 40 年心血的公司,他抓住凡是他还能抓住的
东西不放。他拖延着一直到 12 月份才提出辞呈。他经常到惠灵市的斯特林办事处去。据一个也许是杜撰的传说,他拒绝清理自己的办公室,还建议公司另外再开一道门用那样他进进出出可以不打扰任何人。到了 1942 年 2 月, 希尔生气了。要是韦斯不断在惠灵的公司办公楼里出现,希尔就没法说斯特林已经同过去一刀两断。3 月份,趁韦斯外出度假的机会,希尔指示工厂总监把这位公司创始人的物品扔到了停车场上。
公司被活生生夺走以后,韦斯在中西部游游荡荡。权力虽然没有了,但他仍享有财富所能带来的一切——一处处乡间别墅、由司机驾驶的轿车、邻
人的敬重。他的死了母亲的外孙们搬来陪他同住。他是地方上的化学战委员会志愿人员。那年夏天,他带着妻子和外孙们到密歇根湖畔他的避暑别墅拜达维庄园避暑。在一次上街采购后由司机驾车送池回家的路上,汽车撞上了另一辆车,韦斯撞在挡风板上重伤死去,享年 63 岁。
葬礼于 1942 年 9 月 5 日在韦斯的惠灵家里举行,离同意令的发表刚好一年。罗杰斯、沃耶恩和奥尔巴尼厂厂长沃尔特·希门茨参加了葬礼,希尔和迪博尔德是扈棺人。麦克林托克没有到。在惠灵市,报纸在头版刊登韦斯逝世消息,这是报纸对一位长期身为社会领袖的人物表示哀悼的方式。
战争结束后,曼和法本比工另外 22 名资深领导人员作为战犯受审判。指控他们的罪名是各式各样的,审理是旷日持久的,判决结果则令人费解。被告中有十个人——包括曼在内——无罪开释。他们曾参与为第三帝国吸纳信徒之类的行动,但是纽伦堡法庭裁定他们是出于被迫,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曼和其他一些人曾被拉去监管奥斯威辛奴隶劳动营,曼说法本化工在对待不愿合作的雇员方面比较讲人道。这没错。法本化工的上层管理人员即使反抗也徒劳无益;曼如果拒绝到奥斯威辛去工作,他就会被枪毙,换一个愿意于这种事的人去干。这也没错。
法本化工错过了机会。在 1933 年,当德国这个最大的企业集团的反对本来能起一些好作用的时候,那些最蔑视希特勒的公司领导人却保持了沉默。他们的迁就迎合固然一部分是出于当时恐怖统治的压力,而且也没有可靠的政治力量可以取代国社党,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纳粹答应帮助陷于困境的洛伊纳合成汽油厂扭亏为盈。公司管理当局想照顾持股人的利益,顺从了纳粹的接管。他们对公司负有责任。
归根到底,到了利害关头他们也全都不过是生意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