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纪事

包蕾

(一)海上的故事

大概是 1924 年左右的事了。

那时我才 6 岁模样,家住在北京。因为住在上海的外祖母死了,全家都去上海奔丧,回来的时候,坐的是招商局的海轮(到天津转回北京)。父亲和母亲坐的是头等舱,我和哥哥姊妹坐的是五等舱。舱里一股烂生梨的味, 很是难闻,便常常跑到甲板上去透透空气,玩玩。

这天,天下雾了,海上的雾下起来真是大,能见度很低,船长下令停航, 以保安全。

一连停了两天,乘客们未免有点着急。但,也没什么怨言,怪谁呢?怪老天!

不料,传说纷纷,说是迎面也来了一条船,向着我们直开过来。先是大家还看不见,后来在望远镜里可以看见个模糊的影子。船长命令拉回声,警告对方停船。谁知对方毫不理睬,照旧直开不误。

回声不断地拉,而且一声紧似一声,拉得人心慌透啦。

来船的轮廓越来越清楚了。它的航线跟我们是一道的,撞船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我们船的船长预作准备,吩咐放下救生艇,叫乘客穿上救生衣。

这一来,乘客们慌了手脚。霎时间,整个船内大乱起来,许多乘客换了救生衣又赶到甲板上去看,大人找孩子的,孩子找大人的,呼儿叫女,大哭小喊,甲板上挤满了人。

我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找我没有,只是跟着大家挤在甲板上瞭望来船,好奇地张着一双大眼。

来船越驶越近了,危险也越来越增加了。

终于两只船很近地擦过,不知对方船上的人们,可有那么紧张。但,看见来船的甲板上也站满了人。连鼻子、眼都看得出。

我的哥哥终于找到了我,责怪我乱跑,但也原谅我这是在非常情况下做的事。

事后,听乘客们说,来船是太古公司的,属于洋人,来船的船长是洋人, 大概是多喝了酒,在这半殖民地上胡来乱闯。

在我小时候就留下这么个问题:洋人在中国的海洋上怎么就可以这样胡来?殊不知那时候,他们在中国无论是海洋或陆地上都可以胡作非为呢!

(二)老鼠成精

我小时候喜欢养小动物,无论是狗、猫、兔子甚至于老鼠。

当然,我养的老鼠不是一般的黑的或灰的老鼠,而是一对很好玩的白老鼠。它们都有一身纯白洁净的毛,都有一对红眼睛。有一只,因为不小心截断了半条尾巴,我就叫它“短尾巴”,另一只因而得名为“长尾巴”。

它们住在一间安着一块玻璃的(好像是座玻璃房子)二层楼房子里。还有铁丝做的圆滚筒,他们没事就踩着那滚筒玩。

我才上学。每天早上起来就去看它们,放它们出笼子,然后清洗笼子(就是那二层楼房),并放些棉花,让它们睡起来舒服暖和些。

白天,我就放它们在屋子里玩,它们也真听话,不逃走,不咬坏东西或

偷东西吃,尽钻在床底下或沙发底下玩。

等我放学回家,只要蹲下来,伸开手,叫一声“短尾巴”,这短尾巴就会乖乖地从床下或沙发下很快跑出来,爬到我手心上。我叫长尾巴,那长尾巴也就来。随后,我把它们送进早上我打扫干净的笼子里去,替它们关上玻璃门,它们就在自己的二层楼上跑上跑下玩起来。

这事在我并不觉得奇怪,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但,被家里的人及邻居发现了,居然认为是件怪事:

“老鼠怎么会这么灵巧?”“它们怎能听懂人话?”“它们怎么不逃掉?”最后这些人们得出这个结论:“这对老鼠要成精

他们把这个结论告诉了我妈。迷信的妈妈居然也相信了这些流言蜚语。家里怎能容纳一对老鼠精呢?妈妈跟我商量,要把它们处以死刑,我哭

着闹着不答应。后来减刑为“发配”,我还是不答应。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顽固的妈妈已经执行了她的命令。不但这一对可爱的小生物不见了,连它们的楼房也一起扔了。

为了这事我几天吃不下饭,哭了不知多少回,但,有什么用呢?

所以,我觉得人有时比动物还愚昧,从老鼠的角度来讲,它们从来也没梦想成精,而人却主观地认为它们有成精的可能,便无情地予以打击。这不是比老鼠还愚昧吗?

(三)鬼影

那是我念小学五年级时候的事。有一次,学校举行作文比赛,我居然得了第一名。学校里发了许多奖品,其中有一本很厚的大书《小说月报——侦探小说专号》。我非常高兴地阅读起来。从此,我对侦探小说着了迷,看了这本书,什么《福尔摩斯大探案》、《霍桑大探案》等几乎都看遍了。

看侦探小说固然没有什么大好处,但,我在其中也有所得益:一是打破了迷信观念,不相信有鬼,要相信科学:二是遇事要仔细观察,才能得到正确的结论。

下面谈的一件事,便是由此而来的。

我家有位多年的老保姆。有一天,她向我母亲提出辞职。我母亲再三挽留她并问她辞职的原因,她支支吾吾不肯说,最后还是说了:“你们家里有鬼,我害怕。”并说她每天晚上,从二楼下去,看见亭子间,有个黑无常鬼在黑暗中闪过。

她的话使我母亲大为惊慌(她也是迷信的),于是全家惶惶不安,不可终日。但我却把这事当作个“案件”来看。

首先,我仔细地询问了保姆见鬼的时间、地点和情况,经过“调查研究” 终于破了“案”。

原来,每晚保姆来向母亲领取明天的买菜钱,母亲从对扶梯放着的一只装有镜子的衣橱拿钱给她。她拿了钱下楼,母亲同时关上橱门,灯光把保姆的影子打在亭子间的门口或关着灯的屋里,便成了个又长又黑的人影,一晃而过,保姆便误认为是“无常鬼”了。

这晚,我把保姆叫了来,还对母亲说:“今晚我请你们看‘无常鬼’出现。”

“别瞎说。”母亲责怪我。

我叫保姆和母亲像平时一样地表演一遍,果然,“无常鬼”出现了。我还把镜子半开半闭地停留半天,让保姆多欣赏一会“无常鬼”。

“原来是这样。”保姆笑了,也不打算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