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物

张安民

对张小申来讲,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莫过于在暑假时不能出去玩耍。暑假里,有多少活动等着他参加呀:科技夏令营,游泳队集训,游览宜

兴两个洞,少年宫汽枪比赛⋯⋯好不容易盼到暑假要来了,结果却什么地方也去不成。因为他语文考试不及格,暑假里要补考,得留在家里复习。

怪谁呢?怪他自己写的字龙飞凤舞太潦草了。

这次期终考试,六年级的试卷是区里统一出卷统一评分,阅卷采用流水作业,而且要求挺严,卷子上错两个字就扣一分。以前语文老师批张小申的卷子,熟悉他的“草书”,总是手下留情,马马虎虎给他及格。可这次是别的学校老师批,照章办事,光是错别字就扣了他 32 分。你想他还会及格吗?唉,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去练习毛笔字,你说倒霉不倒霉?

不过,暑假里,也有使张小申感到高兴的事,那就是侨居在海外几十年的叔祖父要回国探亲了。

还没有看到叔祖父,张小申就把他想象成为一个又高又大的人,礼帽西装,领带皮鞋,手里拎着大皮箱,皮箱外面贴满了航空公司的彩色标签,里面装满了许多礼物,就跟画报上印着的那些才从飞机上下来的归国探亲的华侨一样。谁知道,乍一见面,他愣住了,叔祖父竞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斑白的头发,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穿着一件蓝布对襟褂子,脚下是一双圆口布鞋。嘿,如果不是他说话的声音带着华侨特有的那种生硬声调的话,他简直就跟每天早晨在公园里打太极拳的那些老年人一模一样。

而且,最使张小申失望的,是叔祖父并没有从海外带给他希奇古怪的外国玩意儿,而是在看到他工工正正练习写大楷字后,高兴地送给他一本帖。这是一本又破又旧的字帖,纸发黄,边卷角,可是却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似地装在一个精致的楠木匣子里,匣子外面还用一块黄绸子包着哩!

张小申瞧着叔祖父用颤抖着的手解开黄绸子,小心翼翼地从匣子里边取出的竞是一本旧字帖,顿时噘起嘴巴,心里嘟嚷着:哼,这算什么礼物呀!爸爸为了我能练好字,各式各样的字帖买了一大叠,哪一本都要比这本好!叔祖父似乎从侄孙的脸上表情察觉到了什么,他把手里的字帖又轻轻放

回到木匣了里去,然后拉着张小申的手,让他靠近自己的身边,慢慢地对他讲了起来——

算起来,这该是 50 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穷困的生活逼迫着我和村里的十几个年轻人远离家乡,下南洋谋生。

临行前,亲人们都哭哭啼啼地给我们送行,有的双手捧给我们泥土,让我们永远不忘祖国的山山水水;有的递上一小篮糯米饭团,让我们吃下了不忘家乡的养育之恩⋯⋯我母亲却捧着用蓝布包着的这本字帖,要我到了海外之后,也别忘了练字。

“带着帖?”我不解地望着满脸泪水的母亲说,“还要练字?” “怎么,你⋯⋯难道忘记你爸爸是怎么死去的吗?”母亲用袖子擦了擦

脸上的泪水说。

我怎么会忘记爸爸是怎么死去的呀?那是我 10 岁的那年,家乡遭了旱灾,乡亲们合伙凑了一笔钱打算置鱼船买鱼网,下海捕鱼来度过饥荒。但还缺一点钱,大伙就推我爸爸向当地的鱼行老板借钱。谁知道,由于我爸爸没

有上学读过书,所以识字不多,字又写得不好,鱼行老板竟卑鄙地把爸爸写的那张借条上的“叁十圆大洋”添改成“叁仟圆大洋”。我爸爸和大伙一起到省城和他打官司,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官府帮富人,判决下来,竟说什么“借条行书潦草,自食其果,照付叁仟圆”。“叁仟圆”,这可是一笔大数目的钱啊!谁也付不起,于是鱼行老板依仗着官府势力,抢船夺网,拆屋占田,乡亲们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看着乡亲们在受苦,爸爸又气又急,病卧不起。不久就活活气死了。临死之前,他拉着我的手,对我母亲叮嘱道,一定要想法教会我识字,要练好字,将来为穷乡亲争出这口气。于是母亲省吃俭用,给我买了个这本字帖, 又买了笔墨纸砚,让我拎着礼物去邻村里的一个穷秀才家里学写字。我不敢辜负父亲和母亲的期望,认真地学呀,写呀⋯⋯可是,现在要到国外去谋生, 也用不着再学写这中国字了,还带着这本字帖有啥用?

这时候,也许母亲看出了我心里这些疑惑。她上前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说,“孩子,到了国外,举目无亲,看着这本字帖,看着这字帖上的中国字,你就会想起祖国的亲人,想起自己是中国人!”

“看着字帖,我就会想起我是中国人⋯⋯”

我望着正用慈祥的眼光望着我的母亲,嘴里轻轻地重复着她讲的这几句话。

“是的,孩子,”母亲意味深长地继续告诉我说:“对一个漂流在海外的人来说,最能证明他的身份的就该是他写的本国文字了。你是一个中国人, 如果你连中国文字都写不好,你不是要被外国人讥笑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母亲这些话的含义了。我双手从母亲手里接过字帖,紧紧地抱在怀里,转身向即将带着我们漂流到异国他乡的船上走去。

母亲的话一直在我的耳边响起。在那单调而又枯燥的几十天海上漂流生活中,我天天看着这本字帖练习写字。用手指沾着海水在芭蕉叶子上写,在船板上写,有时睡觉了,还在肚皮上划着字呢⋯⋯

在印度尼西亚泗水,我们住了三年,不久,荷兰殖民者挑动当地人排外, 我们这些华侨同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的侨民又一起坐船来到了夏威夷岛。

夏威夷那时还没有成为美国的第五十个州,所以岛上设有美国领事馆。我们都去领事馆申请到美国去谋生,可是领事宣布:按照美利坚合众国移民法,申请入境的外国侨民必须提供自己的国籍证明。

同来的其他国家的侨民都陆续办好了手续,可就是剩下我们这些华侨无法提供自己的国籍证明。要知道,当初我们在国内是被穷困生活逼迫着离开祖国的,反动政府并没有给我们什么证明呀!

“这事很难办,没有国籍证明是不能办签证的。恕我无法效劳!”领事先生耸耸肩膀,眼睛一闭,摊开双手对我们说。我们知道,他这是在打官腔, 其实只要他在我们的护照上签上他的名字就行了。

我们这批华侨只得滞留在岛上。虽说岛上的居民对我们很同情,很友好, 然而总不能老是以无国籍人的身份打短工,干零活下去呀。一个月以后,大伙又推我去领事馆交涉。

这回,领事休假去了,接待我的是副领事。这是一个年轻人,蓝色的眼睛仿佛总是在笑。他听了我的诉说后,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我非常同情你们中国人的遭遇,但爱莫能助呀!”接着,他在房屋里来回踱着,把手指

头扳得“卜卜”直响,想了想又说:“我真希望你们自己能提供点什么证明来,只要是能证明自己是中国人就行了。”

用什么来证明自己是中国人呢?我默默想着。忽然。我一眼瞥见副领事的这间办公室墙上,在挂着幅风景油画的旁边,却不伦不类地又挂着一幅长方形轴对,上面用中国字写着几句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年轻的副领事看到我傻呆呆地看着这幅轴对,就走过来得意地指着它说:“啊,你在看这个?这是一个经过这里的华侨富商写给我的,他知道我十分崇拜中国文化。据说写的是中国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你瞧,诗是写得那样多情,字又写得那样优美⋯⋯”

字?副领事的话一下子启发了我,使我想起了母亲在送别时给我讲的那些话来。我猛地跳了起来奔出领事馆,从住处箱子里取出这本字帖和我用做小工攒下来的钱托人从祖国买来的笔墨纸砚,又飞快地跑了回来。

副领事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匆忙来去,他先是呆呆地看着我把洁白的宣纸摊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又用乌黑的徽墨在一只精巧的端砚里慢慢磨着。接着,他惊愕地问道:“怎么,你也会写中国字?”

我没有回答,只是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凝神想了想,握起狼毫湖笔往砚台里蘸蘸墨,毅然地在宣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这么几句:

君问我等何乡人, 大笔一挥作证人。端端正正方块字, 字字能证中国人。

“好!好!诗写得有趣,字又写得好呀!”年轻的副领事还没有等我搁下笔,就像小孩子发现了新奇事似地大声叫了起来。接着,他又歪着头仔细地把诗打量了一下,赞不绝口地说道:“这字写得端庄严整,丰满雄健,浑厚豪放。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种字体,该是中国书法艺术家中著名的四大家之一颜真卿的颜体字吧!”

我放下笔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这个年轻的美国副领事倒真的对我们中国文化艺术有研究。我母亲让我带着的这本字帖,正是唐朝著名书法家颜真卿的《勤礼碑帖》。

我把写的这张纸送给他,他可高兴极了,喜出望外地连声说:“谢谢! 谢谢!字字能证中国人,不是中国人,是写不出这样好的中国字的。”忽然,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把大腿一拍,大声说:“这下子我可以发签证给你们了, 我有了依据,这张纸就是你们最好的国籍证明。对!我立即禀告敝国政府, 马上让你们入境!”

就这样,我们这些华侨都顺利地去了美国。 “打这以后,我们这些华侨就更加喜爱祖国的书法艺术了。这本从祖国

带出来的字帖也就成了我们的宝贝,你借我仿,原先就已经破旧的字帖也就更加破旧了。但是,我们的中国字却越写越好了。”叔祖父讲到这里,停了停,望着楠木匣子里的字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还打算把这本字帖好好保存,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让子孙后代都要好好练字,别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是呀,一个中国人,如果写不好中国字,那可怎么对得起自己的祖先呀⋯⋯”

慢慢地,叔祖父的话越讲越轻,声音都嘶哑了。张小申吃惊地看到,在

他那原先闪着光芒的眼睛里,现在却闪现出晶亮的泪珠来。哦,张小申想起爸爸曾隐约地提到过,叔祖父的两个儿子不争气,在西方文化的毒害下,一个吸毒上瘾死在地下铁道车站里,一个抢劫被关进了监狱。

然而叔祖父突然又哈哈地笑了起来,用手亲热地拍着张小申的肩膀,激动地说:“练字吧,孩子!”

张小申默默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叔祖父从匣子里取出的字帖。这会儿, 他不再觉得字帖又破又旧了。轻轻地掀开字帖,那笔画沉朴,笔力刚劲,圆润壮美,结体严谨的颜体字,一个个仿佛具有生命力似地、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他拿起毛笔,在叔祖父的指导下,一笔一画,认真地仿照着练起了字⋯⋯

《皮皮鲁外传》是写给男孩子看的童话,看过这本书的同学们都熟悉调皮的皮皮鲁,这里发表的是《皮皮鲁外传》以外的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