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私塾里

邓友梅

七七事变前一年(1936 年),我母亲把我送进一间私塾去读书。

什么叫私塾,现在的小学生和他们的父母大都不大清楚,这是中国传统的旧式学校,至少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腾一间住屋,摆几张方桌长桌,收几名年龄大小不等的学生,再挂上一幅孔子像,就可以开办起来。我去的这一家,只有老夫妻二人。校长、教师、训育、教务,全由老头一人包办。他的女人,我们称为师娘,则兼管庶务总务、一切杂事。好像还兼作校医,因为有的学生碰上发烧头疼,这师娘从发髻上拔下根针就给你针灸,一边扎一边问小孩子“好点没有?”小学生怕疼,尖声叫着:“好了,好了!”她就再打你一巴掌说:“念书去!”

念书并不分班,也没有统一的课本,初学进门,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几种书,由家长任选一种。上课的时候先生一个一个地教, 一天教两句。“人之初、性本善”。在“善”字下面画个红圈。这一天就一个劲地念“人之初、性本善”,什么意思,学生不懂,先生也不讲。第二天来了就叫你背,你一口气背下来了,先生就往下再教两句。背不下来,第一次罚站,第二次用木板或手板打手心。忘一个字打一下。打得手掌又热又疼, 火烧火燎。先生只管你背得熟不熟,这些字单写下来认不认识,并不认真考察。我的一个同学,能一口气把百家姓背下来,可叫他单个念每个同学的姓名却念不下来。但先生对这样的同学并不苛责,他惩罚最凶狠的是“淘气” 的孩子。什么叫“淘气”?那种私塾,既没有运动场所,也没有体育和游戏。早晨进了门就面对书本、摇着膀子念书,直到中午回家吃饭。孩子们正处在发育成长时期,活泼好动,这样刻板生活难以忍受。他们趁先生闭目背书, 就悄悄地在底下玩耍,或是捉个甲虫,用纸剪个乌龟贴在虫背上看它爬行, 或是在石板上画个简单的棋盘玩“逼死牛”棋战。先生猛然一睁眼,若发现了,就要拽出这孩子来狠打一顿,然后罚他跪在孔子像前念书。

挨打与罚跪,疼痛尚在其次,其对人格的侮辱,实在在小孩子心灵中留下极恶劣的创伤。我很怕遭到惩罚,一向是咬着牙守规矩的,然而终究没有逃脱受辱的命运。

孩子们的家境,有贫有富,富裕户除去按月送学费外,每逢年节,总要送点礼物给先生。不论土产的花生、红枣,特备的糕点酒菜,先生一律笑呵呵地收下,然后就会对那学生格外宽厚些。我家贫穷,送不起礼,先是遭到师娘白眼,过后她就公开对我说:“过年了,人家都送东西孝敬先生。你们家就一毛不拔呀?”我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叹口气,想送些年礼,又没有余钱,就把自己家腌的雪里蕻挑好的装了一篮给先生送去,师娘笑嘻嘻地接下来说:“你们困难,还送这个干什么呀,老邻厚里了,不要太客气么!” 等我母亲一走,她随手扔在了窗台上,作了个不屑一顾的脸色,气哼哼地进到屋里,不知对先生讲了些什么!

天气很冷,先生又小气,不肯往炉子里加煤,小孩子冻得总想小便。私塾的规矩没有课间休息,谁上厕所必须禀报先生领“出恭签”。先生备有两个竹签,拿到竹签的学生才有资格去厕所。竹签少,要上厕所的人多,谁先谁后听先生排。先生总把竹签发给家中有钱送礼、常讨先生喜欢的孩子,这些孩子拿到竹签却又不快去快回,总要借机会在外边游玩片刻。这天我等了

许久等不到竹签,憋得肚子酸痛,手脚都发颤了,先生却偏不把竹签发给我, 实在忍不住痛苦,我就从桌下钻出来打算溜出屋去。这办法别人也采用过, 有时先生看不到,有时先生看到了也假装没看到,偏我刚从桌下钻出头来, 先生就发现了,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拽住,抡起戒尺就打。这一野蛮举动使我感到又恐怖又屈辱,顿时两眼发黑,小便失禁,把裤子尿湿了。先生一见, 怒气更大,把我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后让我跪到雪地里去,任凭同学们嘲笑。那天很冷,跪到中午两条裤腿冻得都和地上的雪粘在一起,靠同学架着我才站立起来,回到家母亲见我这样,心疼得大哭一场,不再叫我去上学,从此我再没进过私塾的门槛。

40 多年前封建式学校的这种野蛮残酷的作风,至今想起来我仍痛恨和厌恶,因而也就特别羡慕在社会主义学校中上学的新生一代。同时也想到,如果不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大革命,中国还要在暗夜中挣扎多久,在那个社会里,失学的孩子固然不幸,有机会上学的孩子就个个幸福吗?

孩子们应当珍惜今天的幸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本文作者系当代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