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屈辱·苦难⋯⋯

——我的小学时代洪汛涛

我的家乡,位于浦阳江的上游,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我家住在县城里,我上学,进的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座小学,叫浦阳小学。当时,这浦阳小学是全县的最高学府。它的前身叫浦阳书院。

我进这所小学的时候,还是浦阳书院时留下的一排又矮又破的旧房子。里面一部分房屋是孔庙的边房改的,我记得有个“明伦堂”,屋子里竖着一块大石碑;还有个“藏书楼”,藏着许多古版书。

我进学校不久,学校向社会募捐,造起了新校舍。我和同学们一起,也曾把零用钱省下捐出来。我们也参加过建房的劳动,搬过砖,铲过土。

一座黄墙两层的教室大楼造起来了。楼上楼下,有十多个教室。另外, 还盖了个开周会用的大礼堂,一个饭厅,还有一排教师宿舍。前面修起操场, 后面是校园。在当时,能进这样一个小学读书,是十分幸运的。

可是,没有多少时候,卢沟桥的炮声一响,七七事变发生了,日本侵略者打进中国。不久,大批土地相继沦陷,战争逼近我们的家乡。

我们学校无法安宁地上课了。

在我们学校操场西首的魁星楼前,搭起个很高的防空隙望台,挂上一口大钟,从大清早开始,就有值班人员,用望远镜向四面隙望,侧着耳朵听四面的声音。

学校停上体育、美术、音乐、劳作这些课,由老师带领我们,到城外培山的山坡上,挖起了一个个桌亩那样大的土洞。

当防空瞭望台上的值班人员,一听见有“嗡嗡嗡”的飞机声,他就敲钟, 发出了“当——当当,当——当当”的钟声,这叫“预备警报”。有时候, 他一听到飞机声,也看见飞机的影子了,赶紧敲起“当当当当当”连续而急促的“紧急警报”。

警报一响,我们就“逃飞机”了。老师带着大家快步奔出校门,通过城墙缺口,沿公路一直跑到塔山底下,钻进我们自己挖的防空洞。

开始钻防空洞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蛤蟆、地鼠、三脚蛇,这些小动物。后来去多了,这些小动物也都远远避开了。我们蜷曲着身子,躺在洞里,直到飞机来到头顶时,才按老师教的姿势,趴在泥地上。

警报不是马上解除的。有的同学在洞里独个儿吃带来的东西。有的同学几个凑在一起下象棋。有的伸出半个身体采洞口的花草玩。我爱一个人躺在洞里看自己喜欢看的图书。

“当——当——当——”缓慢的钟声响了,我们叫它“解除警报”,这才出来,跟老师回学校上课。

因为日本飞机常常来骚扰,所以,不时敲警报。多的时候,一天有四五次。也由于那时完全靠目力和听觉来判断,值班人员有时听到别的什么“嗡嗡嗡”声,或者看到远方的飞鸟,当是飞机来了,发错警报的事是常常有的。

这样,我们正常的学习生活被破坏了,无法按计划上课下课了。过去好几个月了,可是课文才上了一点点。我们不懂的问题,老师也没有时间来细细解答了。

有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空袭警报往往四五个小时也不解除,我们

几乎大半天躺在泥洞里,日子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了。

后来,学校里为了大家能安心学习,又想出补救的办法。叫同学们每人用稻草编一个像庙宇里蒲团那样的垫子。天下大雨,飞机是不会来了,就在学校里上课。天一放晴,或者下小雨,大清早,就让级任老师带着我们到野外去上课。有的班级在大树底下的树荫里;有的班级在坟堆的墓场里;我们班级在塔山边塔下寺的大殿上课。

大家带着草垫,席地而坐,把课本摊在膝盖上,老师则把带来的小黑板放在香案上,给我们讲课。由于常常换地方,注意力不集中,常常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

要做作业,也是这样,在膝盖上铺开本子,凭空写字。自然,字写得歪歪斜斜,有的过一会自己也难辨认了。

可是,这样一种困难的局面,也难以维持下去。不多时,随着战争的南移,日本飞机真的在我们县城里投下了炸弹。

我们隔壁的一家,就被炸弹炸了。我的一个邻居,比我低几班的女同学, 被炸死了。

日本飞机三天两天来投炸弹,学校只得宣布停课。我们失学了,无法再读书了。

再过几天,炮声也听得见了。我随着母亲和弟妹们,各自用一条小扁担, 挑起一包书,一包衣服,离开县城,逃到山里边的亲戚家里去。

我们在山里,听刚从城里逃出来的人说,我们学校的新校舍,已经给日本侵略兵做了兵营。学校的外面围起了铁丝网,四角修起了岗亭。谁要是走近去,岗亭里就放枪。

我在山里,天天跟着山里的孩子们,到山上去扒柴、割草。我多么想读书,可是山里没有学校,没有老师。

我多么怀念我的学校,多么怀念我的老师。

我的小学时代,就是在这样动荡、屈辱、苦难中过去了。

我的小学时代,是动荡的时代,是屈辱的时代,是苦难的时代呵!

(本文作者系当代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