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 年德文第一版序言

后面这篇论文是由 1878 年在莱比锡出版的我的著作《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中的三章集合而成的。我为我的朋友保尔·拉法格把这三章汇集在一起交给他译成法文,并增加了若干比较详细的说明。经我校阅过的法译文最初发表在《社会主义评论》上,后来于 1880 年在巴黎印成单行本出版,书名为《空想社会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根据法译文翻译的波兰文本于 1882 年刚刚在日内瓦由黎明印刷所出版,书名为《空想的和科学的社会主义》。

拉法格的译本在说法语的国家,特别是在法国,获得了意外的成功,这给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三章如果按德文印成单行本出版,是否同样有好处呢。这时,苏黎世的《社会民主党人报》361 编辑部告诉我,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内普遍感到迫切需要出版新的宣传小册子,问我是否愿意把这三章用于这一目的。我当然同意这样做,并把我的著作交给他们处理。

可是,这一著作原来根本不是为了直接在群众中进行宣传而写的。这样一种首先是纯学术性的著作怎样才能适用于直接的宣传呢?在形式和内容上需要作些什么修改呢?

说到形式,只有出现许多外来语这一点可能引起疑虑。但是拉萨尔在他的演说和宣传性文章中已经根本不避讳使用外来语,而据我所知,大家并没有因此提出抱怨。从那时以来,我们的工人已经更多地和更经常地阅读报纸, 因此也更多地熟悉外来语。我只限于删去一切不必要的外来语。那些必不可少的外来语,我没有加上所谓解释性的翻译。这些必不可少的外来语大部分是通用的科学技术用语,如果能翻译出来,那就不是必不可少的了。这就是说,翻译只能歪曲这些用语的含义;它解释不清楚,反而会造成混乱。在这里,口头的解释会有更大的帮助。

相反,在内容方面,我可以肯定地说,对德国工人来说困难是不多的。总的说来,只有第三部分是困难的,但是对工人,比对“有教养的”资产者, 困难要少得多,因为这一部分正是概括了工人的一般生活条件。至于说到我在这里加上的许多说明,那么实际上我与其说是考虑到工人,不如说是考虑到“有教养的”读者,如议员冯·艾内恩先生、枢密顾问亨利希·冯·济贝耳先生以及特赖奇克之流的人物,他们为不可遏制的欲望所驱使,总是一再确凿无误地表明他们的惊人的无知以及因而可以理解的对社会主义的巨大的误解。唐·吉诃德手执长矛同风车搏斗,这是合乎他的身分和所扮演的角色的;但是,我们不能容许桑乔·潘萨去做这类事情。

这样的读者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社会主义发展史的简述中提到康德

—拉普拉斯的天体演化学,提到现代自然科学和达尔文,提到德国的古典哲学和黑格尔。但是,科学社会主义本质上就是德国的产物,而且也只能产生在古典哲学还生气勃勃地保存着自觉的辩证法传统的国家,即在德国①。唯物

① 恩格斯在 1883 年德文版上加了一个注:“‘在德国’是笔误,应当说‘在德国人中间’,因为科学社会主义的产生,一方面必须有德国的辩证法,同样也必须有英国和法国的发达的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德国的落后的——40 年代初比现在还落后得多——经济和政治的发展阶段,最多只能产生社会主义的讽刺画(参看《共产党宣言》第三章(丙)《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只有在英国和法国所产生的经济和政治状况受到德国辩证法的批判以后,才能产生真正的结果。因而,从这方面看来,科学社会主义并不完

主义历史观及其在现代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上的特别应用,只有借助于辩证法才有可能。德国资产阶级的学究们已经把关于德国伟大的哲学家及其创立的辩证法的记忆淹没在一种无聊的折衷主义的泥沼里, 这甚至使我们不得不援引现代自然科学来证明辩证法在现实中已得到证实, 而我们德国社会主义者却以我们不仅继承了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而且继承了康德、费希特和黑格尔而感到骄傲。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1882 年 9 月 21 日于伦敦

载于 1882 年在霍廷根—苏黎世出版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

原文是德文,选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19 卷第 345—347 页

全是德国的产物,而同样是国际的产物。”——编者注

1891 年德文第四版序言 362

我曾经预料,这篇论文的内容对我们的德国工人来说困难是不多的,现在这个预料已被证实。至少从 1883 年 3 月第一版问世以来已经印行了三版,

总数达 10000 册,而且这是在现今已寿终正寝的反社会党人法的统治下发生的事情。同时,这也是一个新的例证,说明警察的禁令在像现代无产阶级的运动这样的运动面前是多么软弱无力。

从第一版印行以来,又出版了几种外文译本:帕斯夸勒·马尔提涅蒂翻译的意大利文本《空想社会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1883 年贝内文托版;俄文本《科学社会主义的发展》1884 年日内瓦版;丹麦文本《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载于《社会主义丛书》第一卷,1885 年哥本哈根版;西班牙文本《空想社会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1886 年马德里版;以及荷兰文本《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1886 年海牙版。

本版作了一些小的修改;比较重要的补充只有两处:在第一章中关于圣西门的补充,同傅立叶和欧文相比,关于圣西门过去谈得有点过于简略;其次是在第三章接近末尾处关于在这期间已经变得很重要的新的生产形式“托拉斯”的补充 363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1891 年 5 月 12 日于伦敦

载于 1891 年在柏林出版的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

原文是德文,选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2 卷第 244—245 页

1892 年英文版导言 364

这本小册子本来是一本大书的一部分。大约在 1875 年,柏林大学非公聘教师欧·杜林博士突然大叫大嚷地宣布他改信社会主义,不仅向德国公众提出一套详尽的社会主义理论,而且还提出一个改造社会的完备的实际计划。当然,他竭力攻击他的前辈,首先选中了马克思,把满腔怒火发泄在他的身上。

这件事发生时,德国社会党的两派——爱森纳赫派和拉萨尔派——刚刚合并 178 ,因而不仅力量大增,而且更重要的是能够全力以赴地对付共同的敌人。德国社会党正在很快成为一股力量。但是,要使它成为一股力量,首先必须使这个刚刚赢得的统一不受危害。可是,杜林博士却公然准备在他周围建立一个宗派,作为未来的独立政党的核心。因此,不管我们是否愿意, 我们必须应战,把斗争进行到底。

可是,这件事虽然不太困难,显然也很麻烦。大家知道,我们德国人有一种非常严肃的 Gründlichkeit,即彻底的深思精神或深思的彻底精神,随你怎么说都行。当我们每个人在阐述他认为是新学说的那种东西的时候,他首先要把它提炼为一个包罗万象的体系。他一定要证明,逻辑的主要原则和宇宙的基本规律之所以存在,历来就是为了最后引到这个新发现的绝妙理论上来。在这方面,杜林博士已经完全达到这种民族标准了。整套的“哲学体系”,精神的、道德的、自然的和历史的一应俱全;全套“政治经济学的和社会主义的体系”;最后还有“政治经济学批判史”。这三部八开本的巨著

365 ,在外观上和内容上都很有分量,这三支论证大军被调来攻击所有前辈哲

学家和经济学家、特别是马克思,其实,就是企图“在科学中”实行一次完全的“变革”——我所要应付的就是这些。我不得不涉及所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到复本位制 366 ,从物质和运动的永恒性到道德观念的易逝性,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到未来社会中的青年教育。无论如何,我的对手的包罗万象的体系,使我有机会在同他争论时用一种比以往更连贯的形式,阐明马克思和我对这些形形色色的问题的见解。这就是我承担这个通常是吃力不讨好的任务的主要原因。

我的答复,最初曾作为一系列论文发表在社会党的中央机关报莱比锡的

《前进报》360 上,后来汇集成书,题为《 Herrn EugenDühring ’ s Umwa&&lzung der Wissenschaft》(《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这本书的第二版于 1886 年在苏黎世出版。

根据我的朋友保尔·拉法格(现在是法国众议院里尔市的议员)的要求,

我曾把这本书中的三章编成一本小册子,由他译成法文,于 1880 年出版,书名为《空想社会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波兰文版和西班牙文版就是根据这个法文本译出的。1883 年,我们的德国朋友用原文出版了这本小册子。此后, 根据这个德文本又出版了意大利文、俄文、丹麦文、荷兰文和罗马尼亚文的译本。这样,连同现在这个英文版在内,这本小书已经用 10 种文字流传开了。

据我所知,任何社会主义著作,甚至我们的 1848 年出版的《共产党宣言》和马克思的《资本论》,也没有这么多的译本。在德国,这本小册子已经印了四版,共约两万册。

附录《马尔克》是为了在德国社会党内传播关于德国土地所有制的历史和发展的一些基本知识而写的。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当时党在团结城市工

人的工作方面已经完成在望,又要着手进行农业工人和农民的工作。这篇附录收入这个译本,是因为人们对所有条顿部落都同样有过的原始的土地占有形式及其衰亡的历史,在英国比在德国知道得更少。我让这篇附录仍保持原状,就是说没有涉及马克西姆·柯瓦列夫斯基最近提出的假说,按照这个假说,在马尔克的成员分割耕地和草地之前,土地是由几代人共同生活的庞大的家长制家庭公社(现在还存在的南部斯拉夫人的扎德鲁加①可以作为例证) 共同耕种的;后来,公社范围扩大,共同经营已日益不便,就出现了公社土地的分割 367 。柯瓦列夫斯基也许是完全对的,不过问题还在讨论中。

本书中所用的经济学名词,凡是新的,都同马克思的《资本论》英文版368 中所用的一致。我们所说的“商品生产”,是指这样一个经济发展阶段, 在这个阶段,物品的生产不仅是为了供生产者使用,也是为了交换;也就是说,物品是作为商品,而不是作为使用价值而生产的。这个阶段从开始为交换而生产的时候起,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个阶段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下,也就是说,只有在占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用工资雇用除劳动力以外别无任何生产资料的工人,并把产品的卖价超过其支出的赢余部分纳入腰包的条件下, 才获得充分的发展。我们把中世纪以来的工业生产的历史分为三个时期:(1)手工业,小手工业师傅带着少数帮工和学徒,每个工人都生产整件物品;(2)工场手工业,较大数量的工人聚集在一个大工场中,按照分工的原则生产整件物品,每个工人只完成一部分工序,所以产品只有依次经过所有工人的手以后才能制成;(3)现代工业,产品是用动力推动的机器生产的,工人的工作只限于监督和调整机器的运转。

我很清楚,本书的内容将遭到颇大一部分英国公众的反对。但是,如果我们大陆上的人稍微注意一下英国“体面人物”①的偏见,那么我们的处境也许更加糟糕。本书所捍卫的是我们称之为“历史唯物主义”的东西,而唯物主义这个名词是使大多数英国读者感到刺耳的。“不可知论”也许还可以容忍,但是唯物主义就完全不能容许了。

然而,从 17 世纪以来,全部现代唯物主义的发祥地正是英国。“唯物主义是大不列颠的天生的产儿,大不列颠的经院哲学家邓斯·司

各脱就曾问过自己:‘物质是不是不能思维’?

为了实现这种奇迹,他求助于上帝的万能,也就是说,让神学来宣讲唯物主义。此外,他还是一个唯名论者 369 。唯名论,唯物主义的最初形式, 主要存在于英国经院哲学家②中间。

英国唯物主义的真正始祖是培根。在他看来,自然哲学才是真正的哲学; 以感性经验为基础的物理学是自然哲学的最主要的部分。阿那克萨哥拉及其同素体 370 ,德谟克利特及其原子,是他常常引证的权威。按照他的学说, 感觉是可靠的,是一切知识的泉源。科学都是以经验为基础的,是用理性的研究方法去整理感官所提供的材料。归纳、分析、比较、观察和实验是理性方法的主要形式。在物质的固有的特性中,最重要的特性就是运动,它不仅表现为机械的和数学的运动,而且主要表现为物质的冲动、生机、紧张,或

① 扎德鲁加(Zadruga)是古代南部斯拉夫人、克尔特人的家长制家庭公社,这种公社包括几个或十几个在血缘、经济、土地上有联系的家庭。——编者注

① 在发表于《新时代》杂志上的德译文中,“体面人物”的后面加有“即英国庸人”。——编者注

② 在德译文中不是“经院哲学家”,而是“唯物主义者”。——编者注

者用雅科布·伯麦的术语来说,物质的‘Qual’①[‘痛苦’]。

唯物主义在它的第一个创始人培根那里,还包孕着全面发展的萌芽。一方面,物质带有一种令人愉悦的、诗意的诱惑力,以迷人的笑靥引人注目。另一方面,格言警句式的学说却充满着神学中的不彻底性。

唯物主义在以后的发展中越来越片面。霍布斯把培根的唯物主义系统化了。以感觉为基础的知识,失去了诗情画意,变成数学家的抽象经验;几何学被宣布为科学的女王。唯物主义开始带有憎恨人类的倾向。它既然要战胜对手,即憎恨人类的、没有肉体的唯灵论,并且要在后者自身的范围内战胜, 它就只好抑制自己的情欲,变成禁欲主义者。这样,它就从感性的东西变成理性的东西;可是,它因此也就发展着理性所特有的不顾后果的全部彻底性。

作为培根的继承者,霍布斯坚决认为:如果人类的全部知识都是由感官提供的,那么我们的概念和观念就不过是现实世界的一些失去感性形式的幻影。哲学只能给这些幻影冠以名称。同一个名称可以用于许多幻影。名称甚至还可以冠以名称。但是,如果一方面认为观念起源于感性世界,另一方面又说一个词的意义不止是一个词,以为除了我们通过感官而知道的存在物, 即全都是个别的存在物之外,还有某种普遍的、非个别的存在物,那就矛盾了。无形体的实体,与无形体的形体同样是荒唐的。形体、存在、实体只是同一种实在的不同名称。不可能把思维同思维着的物质分开。物质是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变化的基础。‘无限的’这个词,如果不表示我们的精神能够完成无限的相加过程,那就毫无意义了。只有物质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可以觉察的,所以,关于上帝的存在,我们就毫无所知了。我自己的存在才是确实可信的。人的激情是一种有始有终的机械运动。冲动的对象就是所谓的善。人和自然都服从同样的规律。强力和自由是同一的。

霍布斯把培根的学说系统化了,但是他没有论证培根的基本原则:人类的全部知识起源于感性世界。洛克在他的《人类悟性论》中对此作了论证。

霍布斯消除了培根唯物主义中的一些有神论的偏见;柯林斯、多德威尔、考尔德、哈特莱、普利斯特列也同样铲除了还保护着洛克的感觉论的最后一排神学篱笆。无论如何,对实际的唯物主义者来说,自然神论 371 不过是摆脱宗教的一种简便易行的方法罢了”①。

关于现代唯物主义起源于英国,卡尔·马克思就是这样写的。如果现在英国人对他这样赞许他们的祖先并不十分高兴,那真是太遗憾了。可是不能否认,培根、霍布斯和洛克都是光荣的法国唯物主义者学派的前辈,法国人在陆上和海上的历次战争中尽管败于德国人和英国人,但这些法国唯物主义者却使 18 世纪成为一个以法国为主角的世纪,这甚至比圆满结束那个世纪的法国革命还要早;这次革命的成果,我们这些身在英国和德国的局外人还总想移植哩。

这是无可否认的。在本世纪中叶,移居英国的有教养的外国人最惊奇的, 是他必然会视为英国体面的中间阶级的宗教执迷和头脑愚蠢的那种现象。那

① 恩格斯在这里加了一个注,而在德译文中此注被删去:“‘Qual’是哲学上的双关语。‘Qual’按字面的意思是苦闷,是一种促使采取某种行动的痛苦;同时,神秘主义者伯麦把拉丁语‘qualitas’[ 质]的某些意义加进这个德国字;他的‘Qual’和外来的痛苦相反,是能动的本原,这种本原从受‘Qual’支配的事物、关系或个人的自发发展中产生出来,而反过来又推进这种发展。”——编者注

① 马克思和恩格斯《神圣家族》1845 年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版第 201—204 页。

时,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或者至少是很激进的自由思想者,我们不能理解, 为什么英国几乎所有有教养的人都相信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奇迹,甚至一些地质学家,例如巴克兰和曼特尔也歪曲他们的科学上的事实,唯恐过分有悖于创世记的神话;要想找到敢于凭自己的智力思考宗教问题的人,就必须去寻访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当时所谓的“无知群氓”即工人,特别是去寻访那些欧文派的社会主义者。

但是从那时以来,英国已经“开化”了。1851 年的博览会 372 给英国这个岛国的闭塞状态敲响了丧钟。英国在饮食、风尚和观念方面逐渐变得国际化了;这种变化之大,使我也希望英国的某些风尚和习惯能在大陆上传播, 就像大陆上的其他习惯在英国传播那样。总之,随着色拉油(1851 年以前只有贵族才知道)的传入,大陆上对宗教问题的怀疑论也必然传了进来,以致发展到这种地步:不可知论虽然还尚未像英国国教会那样被当作“头等货色”,但是就受人尊敬的程度而言,几乎和浸礼会是同等的,而且肯定超过了“救世军”373 。我时常这样想:许多人对这种越来越不信仰宗教的现象痛心疾首,咒骂谴责,可是他们如果知道这些“新奇的思想”并不是舶来品, 不像其他许多日用品那样带有“德国制造”的商标,而无疑是老牌的英国货, 而且他们的不列颠祖先在 200 年前已经比今天敢冲敢闯的后代子孙走得更远,那他们将会感到安慰吧。

真的,不可知论如果不是(用兰开夏的一个富于表现力的字眼来说)“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又是什么呢?不可知论者的自然观,完全是唯物主义的。整个自然界是受规律支配的,绝对排除任何外来的干涉。可是,不可知论者又说,我们无法肯定或否定已知世界之外是否还存在着某个最高存在物。这种说法在拿破仑那个时代也许还有点意思,那时拉普拉斯对拿破仑的关于这位伟大天文学家的《天体力学》①为何只字不提造物主这个问题,曾骄傲地回答:“我不需要这个假说”。可是如今,在我们不断发展的关于宇宙的概念中绝对没有造物主或主宰者的位置;如果说,在整个现存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最高存在物,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而且我以为,这对信教者的情感也是一种不应有的侮辱。

我们的不可知论者也承认,我们的全部知识是以我们的感官向我们提供的报告为基础的。可是他又说: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的感官所给予我们的是感官所感知的事物的正确反映呢?然后他告诉我们:当他讲到事物或事物的特性时,他实际上所指的并不是这些他也不能确实知道的事物及其特性,而是它们对他的感官所产生的印象而已。这种论点,看来的确很难只凭论证予以驳倒。但是人们在论证之前,已经先有了行动。“起初是行动”②。在人类的才智虚构出这个难题以前,人类的行动早就解决了这个难题。布丁的滋味一尝便知。当我们按照我们所感知的事物的特性来利用这些事物的时候,我们的感性知觉是否正确便受到准确无误的检验。如果这些知觉是错误的,我们关于能否利用这个事物的判断必然也是错误的,要想利用也决不会成功。可是,如果我们达到了我们的目的,发现事物符合我们关于该事物的观念,并产生我们所预期的效果,这就肯定地证明,到此时为止,我们对事物及其特性的知觉符合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现实。我们一旦发现失误,总是不需要很久

① 指比·西·拉普拉斯《论天体力学》1799—1825 年巴黎版第 1—5 卷。——编者注

② 见歌德《浮士德》第 1 部第 3 场(《浮士德的书斋》)。——编者注

就能找出失误的原因;我们会发现,我们的行动所依据的知觉,或者本身就是不完全的、肤浅的,或者是与其他知觉的结果不合理地混在一起——我们把这叫作有缺陷的推理。只要我们正确地训练和运用我们的感官,使我们的行动只限于正确地形成的和正确运用的知觉所规定的范围,我们就会发现, 我们行动的结果证明我们的知觉符合所感知的事物的客观本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例子迫使我们作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的经过科学检验的感性知觉,会在我们的头脑中造成一些在本性上违背现实的关于外部世界的观念;或者,在外部世界和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感性知觉之间,存在着天生的不一致。

但是,新康德主义的不可知论者这时就说:我们可能正确地感知事物的特性,但是我们不能通过感觉过程或思维过程掌握自在之物。这个“自在之物”处于我们认识的彼岸。对于这一点,黑格尔早就回答了:如果你知道了某一事物的一切性质,你也就知道了这一事物本身;这时剩下来的便只是上述事物存在于我们之外这样一个事实;只要你的感官使你明白这一事实,你也就完全掌握这一事物,掌握康德的那个著名的不可认识的“自在之物”了。还可以补充一句:在康德的那个时代,我们对自然界事物的知识确实残缺不全,所以他可以去猜想在我们已知的为数很少的各个事物的背后还有一个神秘的“自在之物”。但是这些不可理解的事物,由于科学的长足进步,已经接二连三地被理解、分析,甚至重新制造出来了;我们当然不能把我们能够制造的东西当作是不可认识的。对于本世纪上半叶的化学来说,有机物正是这样的神秘的东西;现在我们不必借助有机过程,就能按照有机物的化学成分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制造出来。近代化学家宣称:只要知道某种物体的化学结构,就可以按它的成分把它制造出来。我们现在还远没有准确地认识最高有机物即蛋白体的结构;但是没有理由说几个世纪以后我们仍不会有这种认识,并根据这种认识来制造人造蛋白。我们一旦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同时也就制造了有机生命,因为生命,从它的最低形式直到最高形式,只是蛋白体的正常的存在方式。

然而,我们的不可知论者只要作出这些形式上的保留,他的言行就像十足的唯物主义者了,实际上他也是唯物主义者。他或许会说:就我们所知, 物质和运动,或者如今所谓的能,是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的,但是我们无法证明它们不是在某一个时候创造出来的。可是,你要是想在某一特定场合下利用这种承认去反驳他,他立刻就会让你闭上嘴巴。他抽象地承认可能有唯灵论,但是他不想具体地知道是否有唯灵论。他会对你说:就我们所知道或所能知道的,并没有什么宇宙的造物主和主宰者;对我们来说,物质和能是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的;在我们看来,思维是能的一种形式,是脑的一种功能;我们只知道:支配物质世界的是一些不变的规律,等等。所以,当他是一个科学家的时候,当他还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可是,在他的科学以外,在他一无所知的领域中,他就把他的无知翻译成为希腊文,称之为不可知论。

无论如何,这一点是清楚的:即使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显然我也不能把这本小书所概述的历史观称为“历史不可知论”。信教的人将会嘲笑我, 不可知论者也将厉声质问我是否在嘲弄他们?因此,我在英语中如果也像在其他许多语言中那样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名词来表达一种关于历史过程

的观点,我希望英国的体面人物①不致于过分感到吃惊。这种观点认为一切重要历史事件的终极原因和伟大动力是社会的经济发展,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改变,是由此产生的社会之划分为不同的阶级,是这些阶级彼此之间的斗争。

如果我证明历史唯物主义甚至对英国的体面人物也是有益的,人们对我或许还会更宽容一些。我已经说过:大约在四五十年以前,移居英国的有教养的外国人最惊奇的,是他必然会视为英国体面的中间阶级的宗教执迷和头脑愚蠢的那种现象。现在我就要证明,那时候的体面的英国中间阶级,并不像有知识的外国人所认为的那样愚蠢。这个阶级的宗教倾向是有其缘由的。当欧洲脱离中世纪的时候,新兴的城市中间阶级①是欧洲的革命因素。这

个阶级在中世纪的封建体制内已经赢得公认的地位,但是这个地位对它的扩张能力来说,也已经变得太狭小了。中间阶级即资产阶级的发展,已经不能同封建制度并存,因此,封建制度必定要覆灭。

但是封建制度的巨大的国际中心是罗马天主教会。它在尽管发生各种内部战争的条件下还是把整个封建的西欧联合为一个大的政治体系,同闹分裂的希腊正教徒和伊斯兰教的国家相对抗。它给封建制度绕上一圈神圣的灵光。它按照封建的方式建立了自己的教阶制,最后,它本身就是最有势力的封建领主,拥有天主教世界的地产的整整三分之一。要想把每个国家的世俗的封建制度成功地各个击败,就必须先摧毁它的这个神圣的中心组织。

此外,随着中间阶级的兴起,科学也迅速振兴了;天文学、力学、物理学、解剖学和生理学的研究又活跃起来。资产阶级为了发展工业生产,需要科学来查明自然物体的物理特性,弄清自然力的作用方式。在此以前,科学只是教会的恭顺的婢女,不得超越宗教信仰所规定的界限,因此根本就不是科学。现在,科学反叛教会了;资产阶级没有科学是不行的,所以也不得不参加反叛。

以上只谈到新兴的中间阶级必然要同现存的教会发生冲突的两点原因, 但足以证明:第一,在反对罗马教会权利的斗争中,最有直接利害关系的阶级是资产阶级;第二,当时反对封建制度的历次斗争,都要披上宗教的外衣, 把矛头首先指向教会。可是,如果说是一些大学和城市商人率先振臂一呼, 那么热烈响应的必然是而且确实是广大的乡村居民即农民,他们为了活命不得不到处同他们的精神的和尘世的封建主搏斗。

资产阶级反对封建制度的长期斗争,终于引发了三次大决战。

第一次是德国的所谓宗教改革。路德提出的反对教会的战斗号召,唤起了两次政治性的起义:首先是弗兰茨·冯·济金根领导的下层贵族的起义(1523 年),然后是 1525 年伟大的农民战争。374 这两次都失败了,主要是由于最有利害关系的集团即城市市民不坚决,——至于不坚决的原因,我们就不详述了。从那时起,斗争就蜕化为各地诸侯和中央政权之间的战斗,结果,德国在 200 年中被排除于欧洲在政治上起积极作用的民族之列。路德的宗教改革确实创立了一种新的信条,一种适合专制君主制需要的宗教。德国东北部

① 在德译文中,“体面人物”后面加有“用德语来说叫作庸人。”——编者注

① 在德译文中,从这里开始,直至以“新的起点是 的妥协”一句起首的那一段(本卷第 708 页),恩格斯将英文用语“middle class”(“中间阶级”)、“bourgeoisie”(“资产阶级”)都译为“Bü rgerthum”; 后面,恩格斯又把这些用语译为“Bourgeoisie”,后两个德文用语都指的是资产阶级。——编者注

的农民刚刚改信路德教,就从自由人降为农奴了。

但是,在路德失败的地方,加尔文却获得了胜利。加尔文的信条正适合当时资产阶级中最果敢大胆的分子的要求。他的宿命论的学说,从宗教的角度反映了这样一件事实:在竞争的商业世界,成功或失败并不取决于一个人的活动或才智,而取决于他不能控制的各种情况。决定成败的并不是一个人的意志或经营活动,而是全凭未知的至高的经济力量的恩赐;在经济变革时期尤其是如此,因为这时旧的商业渠道和中心全被新的所代替,印度和美洲已被发现,甚至最神圣的经济信条即金银的价值也开始动摇和崩溃了。加尔文的教会体制是完全民主的、共和的;既然上帝的王国已经共和化了,人间的王国难道还能仍然听命于君王、主教和领主吗?当德国的路德教已变成诸侯手中的驯服工具时,加尔文教却在荷兰创立了一个共和国,并且在英国, 特别是在苏格兰,创立了一些活跃的共和主义政党。

资产阶级的第二次大起义,发现加尔文教就是现成的战斗理论。这次起义是在英国发生的。发动者是城市中间阶级,完成者是农村地区的自耕农。很奇怪的是:在资产阶级的这三次大起义中,农民提供了战斗大军,可是农民这个阶级在胜利后由于胜利带来的经济后果反而免不了破产。克伦威尔之后 100 年,英国的自耕农几乎绝迹了。如果没有这些自耕农和城市平民,资产阶级决不会单独把斗争进行到底,决不会把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为了获得那些当时已经成熟只待采摘的资产阶级的胜利之果,也必须使革命远远超越这一目的,就像法国在 1793 年和德国在 1848 年那样。显然,这就是资产阶级社会发展的规律之一。

在这种极端的革命活动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不可避免的反动,这个反动也同样超出它可能继续存在下去的限度①。经过多次动荡以后,新的重心终于确立了,并且成了今后发展的新起点。英国历史上被体面人物①称为“大叛乱” 的这段辉煌时期,以及随后的几次战斗,以自由党历史家誉为“光荣革命” 375 的相当微未的事件而告结束了。

新的起点是新兴的中间阶级②和以前的封建地主之间的妥协。后者在当时和现在均被称为贵族,其实早已开始变成法国的路易-菲力浦在很久之后才变成的“王国第一流资产者”了。对英国幸运的是,旧的封建诸侯已经在蔷薇战争 376 中自相残杀殆尽。他们的继承人大部分是这些旧家族的后裔,但是离开嫡系已经很远,甚至形成了一个崭新的集团,他们的习惯和旨趣,与其说是封建的,不如说是资产阶级的。他们完全懂得金钱的价值,为了立即增加地租,竟把成百的小佃户赶走,而代之以绵羊。亨利八世贱卖教会的土地, 造成一大批新的资产阶级地主;在整个 17 世纪不断发生的没收大采邑分赠给暴发户或半暴发户的过程,也造成了同样的结果。因此,从亨利七世以来, 英国的“贵族”不但不反对发展工业生产,反而力图间接地从中获益;经常有这样一部分大地主,他们由于经济的或政治的原因,愿意同金融资产阶级和工业资产阶级的首脑人物合作。这样,1689 年的妥协很容易就达成了。“俸禄和官职”这些政治上的战利品留给了大地主家庭,只不过要充分照顾金融

① 在德译文中不是“超出它可能继续存在下去的限度”,而是“超出自己的目的”。——编者注

① 在德译文中,不是“体面人物”,而是“庸人”。——编者注

② 在德译文中这里以及后面几处,恩格斯将英文用语“middleclass”(“中间阶级”)和“bourgeoisie”(“资产阶级”),都译为“Bourgeoisie”(“资产阶级”)。——编者注

的、工业的和商业的中间阶级的经济利益。这些经济利益,当时已经很强大, 足以决定国家的一般政策。当然,在细节问题上也会有争执,但是总的说来, 贵族寡头非常清楚,他们本身的经济繁荣同工商业中间阶级的经济繁荣是密不可分的。

从这时起,资产阶级就成了英国统治阶级中的卑微的但却是公认的组成部分了。在压迫国内广大劳动群众方面,它同统治阶级的其他部分有共同的利益。商人或工厂主,对自己的伙计、工人和仆役来说,是站在主人的地位, 或者像不久前人们所说的那样,站在“天然首长”的地位。他的利益是要从他们身上尽可能取得尽量多和尽量好的劳动;为此目的,就必须把他们训练得驯服顺从。他本身是信仰宗教的,他曾打着宗教的旗帜战胜了国王和贵族; 不久他又发现可以用宗教来操纵他的天然下属的灵魂,使他们服从由上帝安置在他们头上的那些主人的命令。简言之,英国资产阶级这时也参与镇压“下层等级”,镇压全国广大的生产者大众了,为此所用的手段之一就是宗教的影响。

还有另一种情况也助长了资产阶级的宗教倾向。这就是唯物主义在英国的兴起。这个新的①学说,不仅震撼了中间阶级的宗教情感,还自称是一种只适合世上有学问的和有教养的人们的哲学,完全不同于缺乏教养的群众以及资产阶级所感到尽善尽美的宗教。它随同霍布斯起而维护至高无上的王权, 呼吁专制君主制镇压强壮而心怀恶意的小伙子 377 ,即人民。同样地,在霍布斯的后继者博林布罗克、舍夫茨别利等人那里,唯物主义的新的自然神论形式,仍然是一种贵族的秘传的学说,因此,唯物主义遭受中间阶级仇视, 既是由于它是宗教的异端,也是由于它具有反资产阶级的政治联系。所以, 同贵族的唯物主义和自然神论相反,过去曾经为反对斯图亚特王朝的斗争提供旗帜和战士的新教教派,继续提供了进步的中间阶级的主要战斗力量,并且至今还是“伟大的自由党”的骨干。

这时,唯物主义从英国传到法国,它在那里与另一个唯物主义哲学学派, 即笛卡儿学派 378 的一个支派相遇,并与之汇合。在法国,唯物主义最初也完全是贵族的学说。但是不久,它的革命性就显露出来。法国的唯物主义者并不是只批判宗教信仰问题;他们批判了当时的每一个科学传统或政治体制;为了证明他们的学说可以普遍应用,他们选择了最简便的方法:在他们由以得名的巨著《百科全书》中,他们大胆地把这一学说应用于所有的知识对象。这样,唯物主义就以其两种形式的这种或那种形式——公开的唯物主义或自然神论,成为法国一切有教养的青年信奉的教义。它的影响很大,在大革命爆发时,这个由英国保皇党孕育的学说,竟给予法国共和党人和恐怖主义者一面理论旗帜,并且为《人权宣言》379 提供了底本。

法国大革命是资产阶级的第三次起义,然而这是完全抛开宗教外衣、在毫不掩饰的政治战线上作战的首次起义;这也是真正把斗争进行到底,直到交战的一方即贵族被彻底消灭而另一方即资产阶级完全胜利的首次起义。在英国,革命以前的制度和革命以后的制度因袭相承,地主和资本家互相妥协, 这表现在诉讼上仍然按前例行事,还虔诚地保留着一些封建的法律形式。在法国,革命同过去的传统完全决裂,扫清了封建制度的最后遗迹,并且在民法典 380 中把古代罗马法——它几乎完满地反映了马克思称之为商品生产的

① 在德译文中,在“新的”的后面加有“无神论的”。——编者注

那个经济发展阶段的法律关系——巧妙地运用于现代的资本主义条件;这种运用实在巧妙,甚至法国的这部革命的法典直到现在还是所有其他国家,包括英国在内,在改革财产法时所依据的范本。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英国的法一直是用野蛮的封建的语言来表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关系,——这种语言适应它所表达的事物的情况,正像英语的拼法适应英语读音的情况一模一样

(一个法国人说过:你们写的是伦敦,读出来却是君士坦丁堡)——但是, 正是英国的法把古代日耳曼自由的精华,即个人自由、地方自治以及不受任何干涉(除了法庭干涉)的独立性的精华,保存了好几个世纪,并把它们移植到美洲和各殖民地。这些东西在大陆上专制君主制时期已经消失,至今在任何地方都未能完全恢复。

还是再来谈我们的英国资产者吧。法国革命给他们一个极好的机会,能够借助大陆上的君主国家来破坏法国的海上贸易,兼并法国的殖民地,并且完全摧毁法国争霸海上的野心。这是他们要打击法国革命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这次革命的方法很不合他们的胃口。不仅是由于它采用了“可恶的”恐怖政策,而且还由于它想彻底实现资产阶级的统治。英国资产者怎么能没有本国的贵族呢?因为是贵族教他们像贵族那样待人接物,替他们开创新风气,为他们提供陆军军官以维持国内秩序,提供海军军官以夺取殖民地和新的海外市场。当然,资产阶级中也有少数进步的人,他们并没有因妥协而得到多大利益;这一部分人主要是不太富裕的中间阶级,他们同情革命

381 ,但是在议会中没有势力。

可见,唯物主义既然成为法国革命的信条,敬畏上帝的英国资产者就更要紧紧地抓住宗教了。难道巴黎的恐怖时代没有证明,群众一旦失去宗教信仰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唯物主义越是从法国传播到邻近国家,越是得到各种类似的理论思潮、特别是德国哲学的支持,唯物主义和自由思想越是在大陆上普遍地真正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所必须具备的条件,英国的中间阶级就越是要顽固地坚守各种各样的宗教信条。这些信条可以各不相同,但全都是地道的宗教信条,基督教信条。

当革命在法国保证资产阶级赢得政治胜利的时候,在英国,瓦特、阿克莱、卡特赖特等人,发动了一场工业革命,把经济力量的重心完全转移了。资产阶级的财富,比土地贵族的财富增长得更快。在资产阶级内部,金融贵族、银行家等等,越来越被工厂主推向后台。1689 年的妥协,甚至在迎合资产阶级的利益逐步作了修改以后,也不再适合这次妥协的参与者们的力量对比了。这些参与者的性质也有所改变;1830 年的资产阶级,与前一个世纪的资产阶级大不相同。政治权力仍然留在贵族的手中,并被他们用来抵制新工业资产阶级的野心,这已经同新的经济利益不能相容了。必须同贵族进行一次新的斗争;斗争的结局只能是新的经济力量的胜利。在 1830 年的法国革命的刺激下,不顾一切抵抗,第一次通过了改革法案 382 ,使资产阶级在议会中获得了公认的和强大的地位。随后,谷物法废除了,这又永远确立了资产阶级、特别是资产阶级中最活跃的部分即工厂主对土地贵族的优势。这是资产阶级的最大的胜利,然而,也是资产阶级仅仅为自己的利益获得的最后一次胜利。以后它取得任何一次胜利,都不得不同一个新的社会力量分享,这个新的社会力量起初是它的同盟者,不久就成了它的对手。

工业革命创造了一个大工业资本家的阶级,但是也创造了一个人数远远超过前者的工业工人的阶级。随着工业革命逐步波及各个工业部门,这个阶

级在人数上不断增加;随着人数的增加,它的力量也增强了。这股力量早在1824 年就已显露出来,当时它迫使议会勉强地废除了禁止工人结社的法律

383 。在改革运动中,工人是改革派的激进的一翼;当 1832 年的法案剥夺工人的选举权的时候,他们就把自己的要求写进人民宪章 384 ,并组成一个独立的政党,即宪章派,以对抗强大的资产阶级反谷物法同盟 385 。这是近代第一个工人政党。

后来,大陆上发生了 1848 年 2 月和 3 月的革命,工人在革命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而且,至少在巴黎,提出了一些从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看来决不能允许的要求。接着而来的是普遍的反动。最初是 1848 年 4 月 10 日宪章派

的失败;其次是同年 6 月巴黎工人起义被镇压;再其次是 1849 年意大利、匈

牙利和德国南部的不幸事件;最后是 1851 年 12 月之日路易·波拿巴战胜巴黎。这样,工人阶级的声势逼人的要求,至少在短时期内被压下去了,可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啊!英国资产者以前就认为必须使普通人民保持宗教情绪,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们对这种必要性的感觉会变得多么强烈啊!他们毫不理会大陆上的伙伴们的讥笑,年复一年地继续花费成千上万的金钱去向下层等级宣传福音;他们不满足于本国的宗教机关,还求助于当时宗教买卖的最大组织者“乔纳森大哥”386 ,从美国输入了基督复活派 387 ,引来了穆迪和桑基之流;最后,他们接受了“救世军”的危险的帮助——“救世军”恢复了原始基督教的布道方式,把穷人看作是上帝的选民,用宗教手段反对资本主义,从而助长了原始基督教的阶级对抗因素,这总有一天会给目前为此投掷金钱的富翁带来麻烦。

这似乎是历史发展的规律:资产阶级在欧洲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像中世纪的封建贵族那样独掌政权,至少不能长期独掌政权。即使在封建制度已经完全消灭的法国,资产阶级作为一个整体完全掌握政权,也只有很短的时期。在路易-菲力浦统治时期,即 1830—1848 年,只有一小部分资产阶级参与统治那个王国,更多的部分,则因高标准的选举资格限制而被剥夺了选举权。在第二共和国时代,即 1848—1851 年,整个资产阶级统治国家,但为时不过三年;资产阶级的无能,使第二帝国得以产生。只有现在,在第三共和国时代,资产阶级作为一个整体,才执掌政权 20 年以上;可是已经显露鲜明的衰落征兆了。资产阶级的长期统治,只有在像美国那样从来没有经过封建制度、社会一开始就建立在资产阶级基础之上的国家中,才是可能的。但是就连在法国和美国,资产阶级的继承者,即工人,也已经在敲门了。

在英国,资产阶级从未独掌全权。甚至 1832 年的胜利,也还是让土地贵族几乎独占了政府的所有要职。富裕的中间阶级何以如此恭顺,在自由党的大工厂主威·爱·福斯特先生发表那篇公开演说以前,我一直不能理解。福斯特先生在演说中敦劝布拉德福德的年轻人为自己的前程学习法语,他以他本人的经历说明,他作为一个内阁大臣出入于说法语至少和说英语同样必要的社交场合时,曾感到多么羞怯!的确,当时的英国中间阶级通常都是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暴发户,不得不把政府的高级职位让给贵族,因为那里所需要的,并不是那种夹杂着精明生意经的岛国狭隘性和岛国自大狂,而是其他一些本领。①甚至目前报纸上关于中间阶级教育的无休止的争论,也表明英国

① 民族沙文主义的狂妄自大,即使在商业上,也是会坏事的。直到最近,普通的英国工厂主还以为,英国人不说本国话而说外国话,是有失尊严的,当他们看到外国的“可怜虫”迁居英国,使他们免去向国外推

中间阶级仍然认为自己不配受最好的教育,而为自己寻找某种比较谦卑的东西。所以,似乎很自然,甚至在谷物法废除以后,那些已经胜券在握的人, 那些科布顿、那些布莱特、那些福斯特等等,还不能正式参与统治国家,直到 20 年之后,新的改革法案 388 才为他们敞开了内阁的大门。英国的资产阶级迄今还痛切地自惭社会地位的低微,甚至自己掏腰包或用人民的金钱豢养一个装饰门面的有闲等级,好在一切庄严的场合去体面地代表民族;当资产阶级中间一旦有人被准许进入这个归根到底是他们自己造成的高等特权集团时,便引以为无上光荣。

这样,工商业的中间阶级还没有来得及把土地贵族全部逐出政权,另一个竞争者,工人阶级,已经登上舞台了。宪章运动和大陆革命以后的反动, 以及 1848—1866 年英国贸易的空前繁荣(通常这只是被归功于自由贸易,其实更多地应归功于铁路、远洋轮船以及全部交通工具的巨大发展),又使工人阶级依附自由党了,他们在这个党内,也像在宪章运动以前那样,组成了激进的一翼。可是,工人们对选举权的要求逐渐不可遏止;在辉格党人即自由党的首领们“畏缩不前”的时候,迪斯累里却显示了自己的高明,他促使托利党人抓紧有利时机,在城市选区中实施了户主的选举权①,并且重新划分选区。随后实行了秘密投票;1884 年又把户主的选举权推广到各郡,再次划分了选区,使各选区在某种程度上趋于平衡。389 这一切措施显然增加了工人

阶级在选举中的力量,现在,至少在 150—200 个选区中,工人阶级已经占选民的大多数。但是议会制度是训练人们尊重传统的最好的学校;如果说,中间阶级曾经怀着敬畏的心情仰望约翰·曼纳斯勋爵所戏称的“我们的老贵族”,那么,工人群众则以尊重和恭敬的态度对待当时所谓的“优秀人物” 即中间阶级。的确,大约在 15 年前,英国的工人是模范工人,他们对雇主谦

恭有礼,在要求自己的权利时温顺克己,这使我们德国的讲坛社会主义 132 学派的经济学家们感到安慰,他们正苦于本国的工人不可救药地倾向于共产主义和革命。

但是英国的中间阶级——毕竟是很好的生意人——比德国的教授们看得更远。他们只是迫不得已才同工人阶级分享政权。在宪章运动的年代,他们对强壮而心怀恶意的小伙子即人民会有什么作为已经有所领教了。从那时以来,他们被迫把人民宪章的大部分要求纳入联合王国的法律。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用精神手段去控制人民,影响群众的首要的精神手段依然是宗教。于是,在学校董事会中,牧师就占优势;于是,资产阶级不断自我增税,以维持各种基督复活派,从崇礼派 390 直到“救世军”。

销产品的麻烦时,还引以自傲。他们根本没有觉察,这些外国人,大部分是德国人,因此而控制了英国很大一部分对外贸易,进口和出口,英国人的直接对外贸易几乎只局限于殖民地、中国、美国和南美洲了。他们也没有看到,这些德国人同在外国的其他德国人进行贸易,后者逐渐组织了一个遍及世界各地的完整的商业殖民地网。大约 40 年前,当德国认真地开始生产出口商品时,这个商业殖民地网,就给德国帮了很

大的忙,使它在很短的时期内从一个输出粮食的国家变成一个头等的工业国。后来,大约 10 年前,英国的工厂主才大吃一惊,便询问英国的大使们和领事们:为什么他们再也不能保持自己的顾客。一致的答复是:

(1)你们不学你们的顾客的语言,却要求他们说你们的语言;(2)你们不但不设法适应你们的顾客的需要、习惯和爱好,反而要他们迁就你们英国式的那一套。

① 在德译文中,在“户主的选举权”的后面加了一个括号,内中的文字是“它适用于每一个租有单独住房的人”。——编者注

现在,英国的体面人物终于战胜了大陆资产者的自由思想和对宗教的冷淡态度。法国和德国的工人已经变成了叛乱者。他们全都感染了社会主义, 而且,他们在选择夺取统治权的手段时,有极充分的理由毫不考虑是否合法。这个强壮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更加心怀恶意。法国和德国的资产阶级,只好采取最后的办法,不声不响地抛弃了他们的自由思想,就像一个少年公子, 感到晕船时,把他为了在甲板上装腔作势而叼在嘴里的雪茄烟悄悄地吐掉一样;嘲笑宗教的人,一个一个地在外表上变成了笃信宗教的人,他们毕恭毕敬地谈论教会、它的教义和仪式,甚至在必要时,自己也举行这种仪式了。法国资产者每逢星期五吃素,德国资产者每逢星期日就呆坐在教堂的椅子上,聆听新教的冗长布道。他们已经因唯物主义而遭殃。“Die Religion muss dem Volk erhaltenwerden”——“必须为人民保存宗教”,这是使社会不致完全毁灭的唯一的和最后的拯救手段。对他们自己,不幸的是:等到他们发现这一点时,他们已经用尽一切力量把宗教永远破坏了。现在轮到英国资产者来嘲笑他们了:“蠢才!这个我早在 200 年前就可以告诉你们了!”

然而,无论英国资产者的宗教执迷,还是大陆资产者的事后皈依宗教, 恐怕都阻挡不了日益高涨的无产阶级的潮流。传统是一种巨大的阻力,是历史的惰性力,但是它是消极的,所以一定要被摧毁;因此,宗教也不能永保资本主义社会的平安。如果说我们的法律的、哲学的和宗教的观念,都是一定社会内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关系的近枝或远蔓,那么,这些观念终究不能抵抗因这种经济关系的完全改变所产生的影响。除非我们相信超自然的奇迹, 否则,我们就必须承认,任何宗教教义都难以支撑一个摇摇欲坠的社会。

事实上,在英国,工人也重新开始活动了。无疑地,他们还拘泥于各种传统。首先是资产者的传统,例如,有一种很普遍的看法,以为只能有两个政党——保守党和自由党,而工人阶级必须依靠并通过伟大的自由党来谋取自身的解放。还有工人的传统,从工人最初尝试独立行动时所因袭下来的传统,例如,凡是没有经过正规学徒训练的工人都被许多旧工联关在门外;每一个采取这种做法的工会这样一来就等于为自己培养工贼。但是尽管如此, 英国的工人阶级还是在前进,甚至布伦坦诺教授也不能不惋惜地把这一点告诉他的讲坛社会主义者同仁。391 工人阶级在前进,如同英国的种种事情一样,迈出的是缓慢而适度的步伐,有时踌躇不定,有时作一些没有多大效果的尝试,在前进中有时过分小心地猜疑“社会主义”这个词,却又逐渐吸收社会主义的实质;运动在扩展着,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工人。现在它已经唤醒了伦敦东头的那些没有技术的工人,我们看到,这些新的力量反过来又给工人阶级以多么有力的推动。如果运动的步伐赶不上某些人的急躁要求,那么就请他们不要忘记:正是工人阶级保存着英国民族性格的最优秀的品质, 在英国所取得的每一个进步,以后照例是永不会丢失的。如果说老宪章派的儿子们,由于上述原因,还做得不够,那么,孙子们则可望不辱没他们的祖父。

但是,欧洲工人阶级的胜利,不是仅仅取决于英国。至少需要英法德三国的共同努力,才能保证胜利。在法国和德国,工人运动远远地超过了英国。在德国,工人运动的胜利甚至指日可待了。那里运动的进展在最近 25 年是空前的。它正以日益加快的速度前进着。如果德国的资产阶级已经表明自己非常缺乏政治才能、纪律、勇气、活力和毅力,那么,德国工人阶级则充分证明了自己具备这些品质。400 年前,德国曾是欧洲中间阶级第一次起义的出

发点;依目前的形势来判断,德国难道不可能又成为欧洲无产阶级夺取第一次伟大胜利的舞台吗?

弗·恩格斯 1892 年 4 月 20 日

载于 1892 年在伦敦出版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并由

作者译成德文摘要发表于 1892—1893 年《新时代》杂志第 1 卷第 1 期和第 2 期

原文是英文,选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2 卷第 334—36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