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文学接受的受动性

人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受限制的。人作为接受过程中的主体,自然也不例外。其主要表现有:

第一,正如消费而无对象不成其为消费一样,文学接受而无文学作品作为对象,就不成其为文学接受。所谓生产创造消费,对于文学来说,即文学作品赋予文学接受以材料。文学接受没有文学作品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诚然,西方有一句话:“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汉姆莱特。”俄国学者戈尔恩费尔德在 1916 年曾写道:“格里鲍耶多夫笔下的恰茨基(喜剧《聪明谈》中的主人公——引者)作为一个固定的形象,作为某种完成了的内容,是不存在的,而且从来也没有存在过。格里鲍耶多夫笔下的恰茨基是个出色的、

②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2 卷,第 95 页。

①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 74 页。

②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 年,120 页。

必要的抽象,但这是一种需要某个人的个人理解来充实它的内容的抽象和概括的概念⋯⋯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汉姆莱特,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汉姆莱特。”①但是,每个读者的汉姆莱特,每一代读者的汉姆莱特,一千个读者心目中的那一千个汉姆莱特,毕竟都是汉姆莱特,他们都必须以莎士比亚的剧本《汉姆莱特》为依据和兰本。一千个读者在读了这个剧本之后,绝不可能将汉姆莱特想象为或贾宝玉、或奥涅金、或于连、或堂·吉诃德,绝不能再造出一个完全不同于汉姆莱特的全新形象。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接受具有派生的性质,不能不受到文学作品基本结构的羁绊和人物形象基本的制约。因此,当代西方文论中的一些时髦观点,如“读者本文化”;“作者带来文字,读者则自带意义”;“本文只是个纲要,它的具体化与现实化依赖于读者对它的接受”;“阅读不是接近本意,而是新本文的生产”;文学作品的“客观性只是一个幻想”等等,以及近年来我国的一些看法,如批评即我; 整个艺术接受过程是人性复归的过程,是人的本质的还原效应或接受主体的还原原理等等;都是站不住脚的。它们的失误在于把接受主体绝对化,把文学接受的积极性、能动性、创造性等同于主观性、自我性、自生性,忽视了文学作品的客观性,持杀了接受客体与接受主体之间的必然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二,文学接受的性质和方式是被文学作品所规定的。歌德在一首诗里说得好:“如果眼睛不象太阳,眼睛就永远看不见太阳。”这种形象而深刻的比喻表明,光学仪器的结构及其接受方式要受光的属性的制约。同样,文学作品不仅是艺术信息的储存库和来源,而且赋予艺术信息以“阅读”或“接受”的方式。马克思在论述生产和消费的方式时也说:“生产为消费创造的不只是对象。它也给消费以消费的规定性、消费的性质,使消费得以完成⋯⋯ 对象不是一般的对象,而是一定的对象,是必须用一定的而又是由生产本身所媒介的方式来消费的。”①马克思还以具体事例作了说明:饥饿总是饥饿, 但是用刀叉吃熟肉来解除的饥饿,不同于用手、指甲和牙齿啃生肉来解除的饥饿。对于文学接受来说,它同样不能离开文学创作所提供给它的接受规定性和接受方式。如果作品是一部悲剧,那末我们就不能够以对待喜剧、讽刺剧或荒诞剧的方式来对待它。反之,也是一样。或者说,当对象欢笑的时候, 接受难道应当严肃吗?当对象悲痛的时候,接受难道应当谦逊吗?这些年来有一种观点认为,通过接受主体的自我实现机制,可以使欣赏者超越现实关系和现实意识,以获得心灵的解放,从而实现人性的复归。这种看法显然是主观的、不正确的。人是现实中的人,他总是处在这种或那种的现实关系(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之中。人在阅读作品时,既不可能“从现实世界的各种束缚中超越出来”,也不可能不受文学作品所提供的接受规定性和接受方式的制约。至于把接受过程笼统地归结为“人性复归的过程”,这是一种简单的片面的理解。它抹杀了优秀的、进步的作品和格调低下、思想错误的作品的根本区别。如果前一种作品能够净化读者的心灵,使他的精神世界变得更丰富、更美好,那末后一种作品则有可能使读者心灵受到污染。当然也存在另一种情况:对一本不好的书或坏书,有的读者可能采取欣赏的态度,有的读者可能采取不调和的批判态度。这说明,接受的本质未必是把人应有的东

① 戈尔恩费尔德:《创作理论和心理问题》,哈尔科夫,1916 年俄文版,第 7 卷,第 276 页。

①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 95 页。

西归还给人,接受的过程未必是人性复归的过程。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 而且有可能与此相反。

第三,文学接受要求具有一定的文学接受能力。马克思说:“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你本身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而文学接受能力并非与生俱来,它需要生活实践和文学本身的培育,亦即只有文学才能赋予掌握文学对象以可能,如同缯画产生“形式美的眼睛”、音乐产生“音乐感的耳朵”一样。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和没有形式美的眼睛说来,最美的音乐和最美的绘画也只能是对牛弹琴,毫无意义,不是对象。马克思说:“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也就是说,它只能象我的本质力量作为一种主体能力自为地存在着那样对我存在,因为任何一个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①《淮南子·泰族训》也说:“六律具存,而莫能听者,无师旷之耳也⋯⋯律虽具,必待耳而后听。”

达些年来有一种观点认为,人在欣赏艺术、阅读作品时,以全面、完整的人的资格重新审视现实,或以充分发展的完整的人的眼光来看世界。其实, 这种看法并不正确。列宁说:“唯物主义者认为世界比它的显现更丰富、现生动、更多样化,因为科学向前发展一步,就会发现它的新的方面。”①同样, 全面、完整的人的资格或充分发展的完整的人的眼光,并非天生造就,也不是恒固不变的,而是在实践中形成和发展的,并受一定历史条件的制约。这如马克思所说:“只是由于人的本质的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志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 一部分产生出来。”②

第四,没有一部文学作品在现代条件下是直接进入读者手中的。它总是通过中介诸如出版者的说明和介绍、作者的前言和后记、广告和报刊评论、社会舆论,以及我国近年来时兴起来的、场面热烈的各种书刊的首发式上的各界人士的讲话等。因此,任何一个读者都不会不受到这些中介的这样或那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