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存在主义的观念与模式

与现象学文艺学一样,存在主义文艺学的探讨中心也是文学作品。存在主义与现象学关系密切。萨特将他的代表作《存在与虚无》的副标题称作“现象的本体论”,这决非偶然。然而存在主义与现象学也有不同之处,前者反对非政治化,重视作品和个人及其存在的关系,认为一切存在的出发点是个人存在,人通过自由选择创造自己的本质,所以“存在先于本质”。个人存在是一切存在的根据,而艺术存在取决于个人存在。此外,在存在主义看来, 哲学与科学不同,前者是一个近似于艺术创造的意识领域。如果说,科学将主体和客体对立起来,那末在哲学中主体与客体则是一个不可分开的整体。个人存在是理性认识无法接近的,它只有在直接感受中才能被理解。描述直接感受的方法和艺术所使用的方法是一样的。因此不少存在主义者诸如萨

特、加缪等,不仅在系统的科学论文中,也在艺术作品中,阐述他们的观点, 即他们对世界、对他人、对上帝的看法。

根据存在主义的这些理论,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和美学家海德格尔提出了存在主义关于文学作品的基本观念和存在方式。他认为,文艺作品是存在者。它与斧子、玻璃瓶、鞋袜等器具同类。然而,器具的存在仅仅在于其有用性。当质料被作为器具的形状以备用时,器具的生产就完成了。就器具而言,备用意味着它已经超出自身的存在,并将在有用性中消耗殆尽。但是作为器具的作品的被创作的存在,却不是如此。“在艺术作品中,被创作的存在本身寓于创作品中,这样被创造的存在也就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从创作品中,从创造它的方式中实现出来。”①这是文艺作品和其他一切器具的不同之处。海德格尔又说:“作品的被创作的存在只有在创造过程中才能被我们把握。在这一事实的强迫下,我们不得不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以便达到艺术品的本源。完全禁固在作品本身的范围内描述作品的存在已证明是完全行不通的。”②这里涉及到海德格尔艺术观念中的一个重要命题:“艺术家是作品的本源”和“作品是艺术家的本源”。这两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但“任何一方也不是另一方的全部依据。”它们都依赖于一个先于他们的第三者而存在。”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第三者”就是艺术,而“艺术”又是什么呢? 他回答说:“艺术家的所作所为就是要使艺术品从与它自身以外的东西的所有关系中解脱出来,使它为了自身并根据自身而存在。而艺术家的独到匠心的意旨也正于此。”①换句话说,艺术并不创造意义,仅仅展示意义,不是人而是存在才是艺术作品的真正创造者,艺术家本人只是一个降神者。海德格尔以十九世纪荷兰后印象派画家凡高的著名油画农鞋为例证明:画中的农鞋决不是现实中的农鞋的反映,亦即艺术作品“决不是对那些时时近在手边的个别存在者的再现,恰恰相反,它是对物的普遍本质的再现。”②所以,艺术的本质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艺术就是自行置入作品的真理”。这表明,凡高笔下的那双农鞋像一切艺术形象和艺术作品一样,没有客观内容可言,全是主观的“自行置入”。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海德格尔是如何把“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的。这里仍以凡高笔下的农鞋为例。他说: 这“只是一双农鞋,其他什么也没有。不过——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生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轫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的肥活的泥土。幕色降临,这双鞋底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冥。

①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见 M ·李普曼编《当代美学》,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 年,第

399 页。

②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见 M ·李普曼编《当代美学》,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 年,第

399 页。

①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见 M ·李普曼编《当代美学》,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 年,第

397、395 页。

②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见 M ·李普曼编《当代美学》,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 年,第

397、395 页。

①海德格尔的这一大段抒情描绘,想要表明的无非是,凡高笔下的农鞋

与现实,与审美对象没有任何联系,它除了需要凡高的创造外,也需要海德格尔这位欣赏者、接受者的创造。同样,对于存在主义者的萨特来说,文学作品是一种“非现实”,是作家的“介入”,是“向读者的自由提出吁求”。这与现象学文艺学关于文学作品的基本思路和基本结论是一致的。如果说在审美客体和审美主体的关系方面,现象学否定了这两者之间应有的界限,把文艺作品看作主观意识的产物,那末在存在主义那里,情况则稍有不同。存在主义虽然也把文化作品看作主观意识的产物,但允许审美客体和审美主体在一定条件下发生转换。按萨特的看法,“超现象的存在”像屏幕一样,能够记下投射到它上面的全部投影,或者说,事物存在于被认识的那个意义和关系之中,融化在主体里,同时它自己又保留下来。这如海德格尔所言,农鞋“这器具属于大地,大地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在这种保存的归属中,器具才得以存在于自身之中,保持着原样。”②与现象学相比,应该说存在主义向现实世界稍稍挪动了一步。但从总的方面看,存在主义文艺学仍然不承认文学作品是现实的艺术再现,而把作家的意识与读者的意识绝对化。由于脱离人的社会实践来论述意识,存在主义既未能真正解决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中介和桥梁的问题,也未能真正解决文学作品的客观方面和主观方面的辨证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