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俄苏形式主义的观念与模式

从二十世纪文艺学发展史的角度看,谈论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或本体论的地位,首先不能不提到本世纪初俄苏形式主义的观念与模式。

俄苏形式主义是 1914 年至二十年代末在俄国和苏联出现的一个文学理论与批评流派,其主要团体为“莫斯科语言小组”(1914—1915)和彼得堡的“诗语理论研究会”(1916—1932),这两个团体的成员是一批从事文学和文学史研究的青年学者。他们反对十九世纪的实证主义批评,否定从作家生平、社会环境、哲学、心理学的角度去研究文学作品,认为文艺学的对象是文学作品自身,是文学性;强调文学作品的语言、风格和结构等形式的特点和功能。他们同俄国未来派的关系很深,并依据未来主义诗人赫列勃尼科夫、马雅可夫斯基、克鲁巧内赫的创作实践,提出文学必须返回“艺术自身的规律”,强调诗歌语言的特性和自身价值,认为诗歌语言是一种借助毫无意义的模拟音响的、“自身组合”的、“突现出来的”、不断更新的词语。

所谓“词语的复活”,就是力图使语言摆脱社会内容和思想内容对它的束缚和干涉,从而获得一种前所未知的新的审美可能性。1919 年,未来主义也宣称:“我们的艺术是形式的艺术。”可见,形式主义和未来主义是同步的。法国结构主义者托多洛夫 1964 年在《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一书的“编选说明”中,曾就此写道:“形式主义者从一开始便采取的另一个原则,就是把作品作为考虑的中心,他们拒绝接受当时支配俄国文学批评的心理学、哲学或社会学的方法,形式主义者特别在这一点上与前人有所区别:形式主义者认为,不能根据作家生平,也不能根据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分析来解释一部作品”①

在人类文艺学史上,俄苏形式主义如果不是第一,也是较早地把文学研究的重心,从过去关注的作家和作品的关系、现实和作品的关系转移到文学作品自身。它是二十世纪文学作品中心主义的先驱者,也是二十世纪文艺学中唯科学主义的重要流派。美国新批评代表人韦勒克、沃伦在其著名的《文学理论》(1942)中,对俄苏形式主义的文学作品研究的新观念、新方法曾给予很高评价。他们指出:“建立在对现代文学的形式作大范围综述基础上的一些新方法正在被列入文学研究中⋯⋯特别精彩的还有俄国形式主义者及其捷克和波兰的追随者们倡导的形式主义研究法。这些方法给文学作品的研究带来了新的活力,对此我们仅仅开始有了正确的认识和足够的分析。”① 这表明,俄苏形式主义对二十世纪文学作品的理论的形成与发展,具有十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什么是文学作品?俄苏形式主义主要代表者什克洛夫斯基(1893 — 1986)在《罗札诺夫》(1921)一文中写道:“文学作品是纯形式,它不是物也不是材料,而是材料的比。如同任何比一样,它也是零维比。因此作品的范围,作品的分子和分母的算术意义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们的比。戏谑的、悲剧的、世界的、室内的作品,世界同世界或者猫同石头的对比——彼此都相等。”②形式主义由此而得名。早在 1914 年,什克洛夫斯基在他那本为俄苏形式主义文论和俄苏形式主义运动奠基的小册子《词语的复活》里, 就对文学作品为什么是纯形式作了理论性说明。他指出:“常见的东西我们感觉不到,看不到,但我们能意识得到。我们看不见自己房子的墙壁,我们很难看见校样的错排,特别是当这种校样里是非常熟悉的语言的时候,因为我们不能迫使自己去看,去阅读,去意识到常用的词。如果我们要给诗歌感觉下一定义,那末这个定义就必然是这样:文学感觉是我们在其中感觉到形式(可能不仅是形式,但至少是形式)的一种感觉。”①这就是说,形式感觉的原则是审美感觉的特点。按什克洛夫斯基的志同道合者艾亨鲍姆的解释, 这里所说的形式感觉并不是一个心理学的概念(某某人特有的感觉),而是一种艺术要素,艺术要素在感觉之外是不存在的。形式“不再是一种外壳, 而是一种有活力的、具体的整体,它本身便具有内容,无须任何类比。②可见, 俄苏形式主义的形式概念是一种内容性的形式概念。它不同于那个时候的象

① 《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第 6—7 页。

①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0 年,第 146 页。

② 什克洛夫斯基:《小说论》,苏联作家出版社,1983 年,第 83 页。

① 见《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第 29、30 页。

② 同什克洛夫斯基:《小说论》,苏联作家出版社,1983 年,第 83 页。

征主义,象征主义认为,“通过形式”应显露出“内容”的东西;又不同于那个时候的唯美主义,唯美主义“赞美某些故意脱离‘内容’的形式要素”。艾亨鲍姆进一步认为,“对形式的感觉是作为某些艺术手法的结果出现的, 这些艺术手法的目的就是为了使我们感觉到形式”。③因此,在俄苏形式主义看来,形式和手法息息相连,是一对孪生姐妹。

手法是俄苏形式主义文学作品观念的核心。1917 年什克洛夫斯写的一篇论文就叫《艺术即手法》。该文被艾亨鲍姆称为“形式方法的宣言,它为具体分析形式开辟了道路。”②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因为俄苏形式主义文论关心的不是文学作品反映或表现了什么,而是它是怎样制成的,亦即它的手法问题。例如,艾亨鲍姆的论文《果戈理的(外套)是怎样制成的?》(1919), 什克洛夫斯基的论文《<堂·吉诃德>是怎样制成的?》(1921)等,探讨的都是文学作品“是怎样制成”的问题,即“手法”问题。什么是手法,按什克洛夫斯基的意见,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又译陌生化)的手法,是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制作的方法,而制作成功的东西对艺术来说是无关重要的。”①而且认为,各诗歌流派的全部活动不过是积累和发现新的手法,以便安排和设计语言材料。什克洛夫斯基以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一些手法为例,对什么是“奇特化”作了具体说明。他认为,托尔斯泰对乐队指挥的描写就运用了奇特化的手法:“有一个魔鬼, 他唱歌,挥着手臂,直到他脚下的板抽开,他跌下去了才停止”。文学作品是“纯形式”,是“手法”,是“奇特化的手法”,——这就是俄苏形式主义文学作品论的基本观念和基本模式。

诚然,俄苏形式主义提出的形式和手法在文学创作中是重要的。他们提出的“奇特化”也是有意义的。这些探讨大多是十九世纪的实证主义批评和社会学批评诸如朗松、贝平、布兰兑斯、斯达尔夫人、丹纳、格罗塞等所忽视的。这些都不容否定。但问题是,它把手法绝对化,奉为文学创作活动的拜物教,似乎只有手法才是文学作品的唯一存在方式。例如,艾亨鲍姆说: “作为美学意义的统一体,是由词和词组构成的体系,这些词和词组是完全独立的和自主的表现手段。”②日尔蒙斯基也声言:艺术作品是“受艺术任务的统一性制约的审美体系,即手法体系,而艺术中的一切仅仅是艺术手法, 艺术中除手法的总和以外,实际上就没有其他的东西。”①有的形式主义者如雅各布森还斩钉截铁地说,手法是文学的唯一主人公。这些提法显然失之偏颇。

俄苏形式主义从文学作品的形式和手法观念出发,进一步认为不应该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来研究文学作品,无须注意文学作品以外的事实,“而且用不着‘内容’这个概念”。用罗·雅各布森的话说,“文学科学的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也就是说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②这无异于说,文学作品与社会、文化、历史无关。雅各布森对传统的文学观念和传

③ 见《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第 30、65 页。

① 见《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第 65 页。

② 艾亨鲍姆:《“形式主义者”问题有感》,载苏联《报刊与革命》,1924 年,第 5 期第 3 页。

① 日尔蒙斯基:《文学理论问题》,列宁格勒,1928 年,第 158-159 页。

② 雅各布森《现代俄语诗歌》(1921),参见《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第 24 页。

统的文学史家所做的一切,不无嘲讽地写道:“⋯⋯直到现在我们还可以把文学史家比作一名警察,他要逮捕某个人,可能把凡是在房间里遇到的人, 甚至从旁边街上经过的人都抓了起来。文学史家就是这样无所不用,诸如个人生活、心理学、政治、哲学,无一例外。这样便凑成一堆雕虫小技,而不是文学科学⋯⋯”③什克洛夫斯基则断言文艺与时代风云没有联系。他说:“艺术总是离开生活而保持自由,在它的色彩中从来没有反映那飘扬在城堡上空的旗子的颜色。”④后来,什克洛夫斯基在《小说论》的“序言”(1925)中, 把这一思想概括为著名的“内部规律说”:“我的文学理论是研究文学的内部规律。如果同工厂方面的情况相比,那末我感兴趣的不是世界棉纱市场的行情,不是托拉斯的政策,而是棉纱的支数与方法。”①这样,文学作品不仅与它的陈述对象无关,也与读者的需要无关。

不仅如此。俄苏形式主义者还认为,对文学作品的分析,根本无须考虑它同作者的关系,因为文艺就其本质而言,“是外在于情绪的”,“是无所怜悯的或外在于怜悯的”(什克洛夫斯基语);“是超心理的,它超出了一般心灵现象的范围,它的特点是心灵经验的克服”(艾亨鲍姆语)。

总起来说,在俄苏形式主义那里,文学作品是“纯形式”或“手法体系”, 是一个封闭的、独立的、自主的客体。

不过,应该看到一点,形式主义者在经历了 20 年代中期有卢那察尔斯基、托洛茨基等参加的那场关于形式主义的大讨论之后,对自己过去的观点都作了不同程度的反思。例如,什克洛夫斯基在 1927 年已开始感到“昔日的公式——不同日常生活发生关系的、自主的文学序列,永远只是一种假设, 现在这个公式应变得更为复杂一些。”1930 年他在苏联《文学报》上发表的

《给科学上的错误立个纪念碑》一文中写道:“我们自己不好,走错了路”; “把艺术幽禁在管道里,靠了穿不透的管壁把文学跟生活分开”。1974 年他在《关于相似的不相似性》一文中进一步提出,“我们拒绝了艺术的情感和艺术的意识形态性,就是拒绝了形式的认识及认识的目的”。什克洛夫斯基及其他俄苏形式主义者的反思及他们的前车之鉴,值得注意和重视,因为这对于我们怎样去构建一个较为科学的文学作品的观念与模式,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