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1982 年 12 月 21 日,一位毕生致力于钢琴演奏并高度热爱生命的世界级乐坛明星,在瑞士日内瓦陨落,在夜空中划下了一道绚烂夺目的虹彩。他, 就是掌握了 20 世纪的钢琴演艺精髓、尤长于“以琴键来阐释肖邦①”的美籍波兰人鲁宾斯坦。
1887 年 1 月 28 日,鲁宾斯坦诞生于波兰的第二大城市罗兹,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大摇大摆地跨入了这一泪如泉涌的世界”。
从鲁宾斯坦叩开生命的大门起,即以其对音乐的独特天赋震惊了他的亲人们。大伙儿都把他视如一棵破土而出的音乐天才,于是刻意培育,精心侍弄,必欲使之长成参天大树而后快。
以后的事实表明,鲁宾斯坦没有辜负亲朋好友的苦心孤诣和殷勤期待。从童年时起,鲁宾斯坦就视音乐如同他的脉搏和呼吸一样自然。他以不
同凡响的音乐禀赋,以对钢琴的真挚热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早期的学艺生涯。在罗兹,在华沙,直至去柏林,他多方拜师,广吸营养,在勤奋苦练中送别了少年花季,成就了未来事业的坚固磐石。
尽管家道中落,起步艰难,这颗童星注定要大放异彩。
柏林巧遇良师,鲁宾斯坦的音乐才华受到青睐。柏林皇家音乐学院院长、著名小提琴家约瑟夫·约克琴教授深深赏识他的那份天赋,并带头组建了鲁宾斯坦习艺基金会,资助着他张起了理想的风帆。柏林的家庭中学老师席尔多·奥特曼博士,是鲁宾斯坦早年最喜爱的良师益友。正是奥特曼博士那循循善诱的趣味性教学,启发了孩子学会“如何思维”,培养了他具有直面惨淡人生的无坚不摧的勇气。但是,亨利克·巴斯,这位柏林皇家音乐学院的高级钢琴教授,又是鲁宾斯坦在柏林习艺的监护人,却在“乐坛神童”的记忆上刻下了爱恨交织的黑斑。是他在日常的教学中,强行给孩子塞一些无甚价值的乐谱,百般限制孩子在艺术殿堂中自由觅赏的激情。
不过,对鲁宾斯坦来说,柏林岁月毕竟是值得回味的、峥嵘的岁月,它录下的是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字辈对音乐、友谊甚至爱情的皇皇华章。
在友谊、献艺和爱情的诱引下,鲁宾斯坦怀着一颗对未来美好憧憬的躁动的心,与巴斯教授断然抗争,摆脱了寄人篱下的习艺生涯,从此翻开了自己生命的新一页,勇敢地跨入了社会大舞台。
鲁宾斯坦先是将自己融入哈曼一家。哈曼先生是华沙一家商行主管,家境富裕自不待言,他的儿子佛德立克还是个作曲家兼钢琴演奏家,对肖邦的作曲有独到的造诣,弹奏起来“得心应手”,“妙绝时人”。在哈曼家,鲁宾斯坦不仅有宾至如归的温馨、舒适感,而且可以与佛德立克切磋琴艺,尤其是感染上了这位好友对肖邦的那“股子狂热与痴迷”。而这就奠定了鲁宾斯坦后来长于“以琴键来阐释肖邦”的艺术根基。
不过,在与哈曼家人的交往中,鲁宾斯坦也尝够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涩五味,自觉不自觉地闯入了感情的误区:与哈曼夫人玛黛琳娜、哈曼长女波拉和次女蓓莎有过卧榻染指、饱浸在浪漫氤氲里的缱绻艳史。对此中的缠绵悱恻,这位一贯“热爱生命和音乐”的鲁宾斯坦不仅不忌讳掩饰,反而在其自传上集《我的青春岁月》一书中作了浓墨重彩、痛快淋漓的铺叙。用钢琴
① 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钢琴家。
家自己的话说便是:“传记写的,正是大大小小的趣味世界,长长短短的有限时空,形形色色的无限创作。”毕竟,矫揉造作、自我粉饰的通病,是与作者的个性格格不入的。
1904 年初,鲁宾斯坦终于挣脱了“哈曼一家对他施展的堕落淫邪的险恶魔力”,只身来到法国巴黎闯世界。他先是与巴黎音乐协会经理亚斯楚签订了“为期五年”的演出合同。合同规定给钢琴家的工资“每月 500 法郎(折
合 100 美金)”,老板则抽取“百分之四十至六十”的演奏会所得。鲁宾斯坦不仅不觉得合同条款严苛,反而心花怒放,因为他最羡慕佛德立克在柏林客居时的那种高品位生活。如今自己也有了收入,他便很自然地把这 500 法郎当成“五百颗星星在天空中向他抛闪媚眼”。
在巴黎“谋自立”期间,鲁宾斯坦向这个“世界花都”的听众举办了多场演奏会,评论家们开始注意到了他这个“尚未成熟”的音乐家。1905 年 11 月,鲁宾斯坦曾去英国为王室成员献奏,有机会接触到了当时典型的伦敦上层社交活动,大开了眼界。1906 年初,他又应美国巴尔的摩奈博钢琴公司之邀赴美巡回演出了三个月,共 40 场音乐会。
闯巴黎“自立”初期,鲁宾斯坦宛若蛟龙入海,的确风光了一阵。可惜好景不长。
由于不善生活,耽于逸乐,演艺无精进不说,闹到了入不敷出,债台高筑,甚至跟巴黎“金色年华”的富家子弟厮混在一起,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这几乎把这位“19 岁的大男孩”给毁了。鲁宾斯坦有时穷到不名一文,晚上经常“空着肚皮上床”,生活潦倒已极。
1907 年,年已弱冠的鲁宾斯坦不是在为贵族之家献艺、赢得一席酒肉的潇洒中度过,就是在手头挥霍一空、衣食不周的困厄中苦熬。这一期间,他曾二渡英吉利海峡,为英王爱德华七世献奏。他还曾回到波兰的华沙和罗兹等地巡回演出。
1908 年元月,鲁宾斯坦在面临演奏生涯死角的无奈中,返回了柏林。这期间,鲁宾斯坦的大姐嘉薇格特地赶来柏林陪小弟游玩。姐弟俩风光、洒脱了好些时日,双方手头都亮起了红灯,旅店的账单积压很厚,零花钱已所剩无几,大姐被迫怏快离去。这时的鲁宾斯坦却在羞怯与大志交杂的自卑感的作用下,几乎踏响了生命的雷区:自戕未遂。正是在这样的“日暮途穷”的自我感觉之后,音乐的力量把这位迷途的落魄青年拉回了人间,使他重新觉醒,抗拒了死神的诱惑,进而幡然醒悟到,一个人不管身处顺境还是逆境, 都得“无条件地珍惜自己的宝贵生命”。
时来运转冲天起。鲁宾斯坦在艺海中几经挣扎,几度沉浮,终于安度了少年和弱冠前后的青涩期,驶上了如花似锦的演艺快车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滚滚硝烟也阻挡不住这位钢琴新秀的崛起。他在伦敦的音乐圣地——艾狄斯丛林大街 19 号,又进一步净化了自己的灵魂,极大地磨砺了自己的巧手。大红鹰于是一声长唳,腾空而起。他的名声先是从西班牙鹊起,继而在南美洲、大西洋两岸、巴尔干半岛等地煊赫一时笑鸟澳洲。此后的整整 60 多年的漫长岁月,这位钢琴家不仅琴艺日臻成熟,而且左右逢源,蜜友如鲫,他始终沐浴在幸福的光华中。难怪鲁宾斯坦会把人生看成“始终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了。他每天无不感谢上帝恩准他生活在这个人世间。那的确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可爱口头禅。
“誓做世上最欢乐的男子”,始终是鲁宾斯坦孜孜以求的生命主旋律。
1927 年冬,这个在爱情道路上寻寻觅觅、艰苦跋涉了 40 个寒暑的光棍儿, 终于找到了“愿与之生儿育女的惟一佳偶”——波兰著名的指挥家、华沙交响乐团团长艾密尔·莫林纳斯基的二闺女妮拉小姐。 1932 年 7 月 27 日,鲁宾斯坦和千娇百媚的妮拉小姐在伦敦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从此,这位以对音乐的独特天赋而饮誉乐坛、被尊为“欧洲最后的贵族”的鲁宾斯坦在度过放荡不羁的 40 多年单身生活后,终于在情感的旅程中刹住了脚步,找到了归宿。从此,他在自己的爱妻兼挚友那无微不至的关爱与不惮万里的伴随下, 更是风风火火,四出巡演,足迹遍及欧、亚、非、拉美和大洋洲。这位年逾不惑之年的钢琴大师既感受到了自己技法娴熟、事业红火的喜悦,也体验到了生命常青藤、爱情连理枝的甜蜜。他在跨越大半个地球的同时,豪情满怀地向世界人民诠释音乐的真谛,并从异域的千山万水、名胜古迹和风土人情中进一步体验到了生命的乐趣。
二战铁蹄下的欧洲,生命惨遭屠戮,文明迭经践踏,作为犹太裔的鲁宾斯坦夫妇被迫举家逃离战乱,办理了入籍美国的手续。他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洛杉矶大埠购买了一幢布伦特坞新居,夫妇俩把它昵称为“卡蜜丽娜”。他们在那里度过了近七年的安乐时光,充分享受到了富裕、恬适的人生乐趣。也就在 1941 年,鲁宾斯坦接受了纽约出版商亚佛烈德·诺普夫妇关于出“一部精彩的好书”的建议,并随即签定了“约稿合同”。他从此便琴余偷闲, 潜心写作,用生花妙笔录下了他那大半生的“奇闻佚事”。
二战的惨绝人寰,鲁宾斯坦有过亲身的体验,一想起来就痛不欲生。他虽然侥幸地逃脱了虎口,但他的那些留在华沙和罗兹的亲人们,却都在 1939
年 9 月底以后被希特勒屠杀殆尽。那年秋,鲁宾斯坦夫妇在荒无人迹、凄风苦雨的杜维尔海滨眺望时,这位在世界乐坛已小有成就的大师,他顿时有了一股难以自抑的冲动,亟想一下子消失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好在妮拉察觉得早,一把将他拽走了。从那时起一直到大战胜利结束,和平的曙光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为止,家乡亲人的命运和死亡的阴影始终像噩梦般萦系在这位游子的心头。他的精神濒临崩溃,几乎难以振作起来面对凄楚的人生。
这一时期,又是音乐的神力和对人生永不衰竭的赤子之爱,帮助鲁宾斯坦挣脱了梦魇,重新激起了生命的活力,迎来事业的一个个春天。从此幸福和美满,仿佛跟鲁宾斯坦结下了不解之缘。
1948 年,鲁宾斯坦战后第一次重返伦敦,又在欧洲大陆各地巡回演出。九年挥别,重归故土,不啻是“暖心重聚”。他有幸再度沐浴在威尼斯、布鲁塞尔、巴黎等地的美景和友谊中。当他们一家人怀着重返欧陆的初战大捷心理、回归美国加州“爱巢”时,鲁宾斯坦夫妇又突发奇想——卖掉“卡蜜丽娜”,购进了一座占地 5 英亩的小庄园,位于毕佛利山的高塔路上。新居佳木葱茏,浓荫匝地,巨石环抱,鸟语喧歌。有这么一幢美仑美奂的小山庄, 鲁宾斯坦夫妇理所当然地挤进了好莱坞的“富裕人家”之列了。他们在这所新居里又度住了近七年的美妙时光。
鲁宾斯坦一家在高塔路度过的那几年,简直是如梦似幻的甜蜜岁月。在怆然怀故旧、悲咽人亦非的时节,鲁宾斯坦的事业已如日中天。孩子们都在幸福地成长,室内收藏了一批价值连城的善本书和在巴黎业已绝迹的印象派名画。大客厅里摆设了两架精美绝伦的史丹卫大钢琴。鲁宾斯坦决心在家里演习琴技,不断拓宽自己上演的曲目,添加了不少为观众所喜闻乐见的肖邦、
舒曼①、舒伯特②和勃拉姆斯③等大师的钢琴曲,在弹奏技巧上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
战后时期,鲁宾斯坦除了一如既往,马不停蹄地周游全球举行演奏、给听众以更大更美的艺术享受外,还在认真地撰写他的自传上集《我的青春岁月》,间或在欧美各地的几家唱片公司忙着大量灌制唱片。
60 年代初期,鲁宾斯坦接受了耶鲁大学等九所名牌学府颁赠的荣誉博士学位。
1971 年,是鲁宾斯坦美好记忆的一年。那年殊荣接踵而至: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国首脑纷纷颁赠给他以国家最高荣誉勋章。此外,他也荣膺法国美术研究院的外籍院士称号。而从 1955 年起,鲁宾斯坦已重整了巴黎旧居, 将住所粉刷一新。此后,他的生活便均分在大西洋两岸了。
1973 年 1 月,鲁宾斯坦的自传上集《我的青春岁月》脱稿付梓,向读者正式披露了他“那浅薄而真实的奋斗,错误和荒唐的经历,以及奇迹般的美妙欢乐的青春岁月”。
《我的青春岁月》一书出版后,畅销全球,人们普遍反映良好。仅极少数乐评人士颇有微词,他们认为书中缺少对音乐的独特阐释。殊不知鲁宾斯坦在本书中所要描述的仅是他那充实、完美的一生。他认为:“音乐是与我有生俱来的,是我的第六感觉。”除了音乐,鲁宾斯坦别无嗜好。他反复强调:“我没有嗜好,只有对书籍、绘画和旅游的热情,我对人生的各个层面始终深爱不移。但音乐与这一切都毫不相干,它本来就存在于我的体内。”耄耋之年的鲁宾斯坦在各方的恳请和敦促下,尽管视力急速恶化,但仍
然凭借自己那超强的记忆力,在英国小姐安娜蓓拉·怀斯登的协助下,开始了下半生自传《我更多的岁月》的口授录写。经过近六年的不懈努力,《我更多的岁月》终于在 1980 年脱稿付梓。其时业已退休息演且双目几近失明的
鲁宾斯坦已是 93 岁高龄了。
1982 年,这位誉满全球的鲁宾斯坦,这位一贯“热爱生活和音乐”的钢琴演奏大师,在创造了毕生的辉煌与绚丽之后,终于在钢琴的旁边安详地离开了这可爱的世界⋯⋯
① 舒曼(1810—1856),德国作曲家兼音乐评论家。
② 舒伯特(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
③ 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