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起步
几天之后,小鲁宾斯坦便跟随母亲到了柏林。母子俩寄住在姨妈莎罗蜜娅家,这位姨妈和姨父赛格佛瑞共生育了四个子女。
柏林,原先是一个小王国的京城,到 1871 年即成为德意志帝国的首都。
1900 年,柏林市在文化艺术生活的品味上已经大大提高,拥有不少的一流戏院、歌剧院和专门上演古典戏剧的皇家剧院,还有一批优秀的歌唱家和名演员,经常举行音乐会和演奏会。
母亲领着爱子上门拜访了柏林著名的钢琴教授和钢琴演奏家霍夫曼父子,还给他们一一试弹过。由于这些人收费高,负担不起,母亲最后决定再去走访约克琴院长。这一回院长照旧热情地接待了远道而来的母子俩,显得和蔼可亲。他用自己特有的浑厚、柔曼的男低音对孩子说道:“请弹一首莫扎特的曲子给我听,好吗?”小鲁宾斯坦欣然应命,弹了一首 A 小调回旋曲。教授听了微微笑,又点点头,他随后出去,拿来一块高级巧克力。接着,教授又请母亲去另一间房里单独谈话。母亲出来时喜形于色,甚至高兴得淌下了泪水。原来这位院长决定亲自指导小鲁宾斯坦的文化与音乐教育工作。
几天之后,约克琴院长正式通知母亲,说他已组织了一个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四人基金会,凑足了培养“小天才钢琴家”的大部分经费。基金会的其他成员是业余大提琴家劳勃·孟德尔松、银行家劳勃·华绍尔和退休商人马丁·李威。李威爱好谱写弦乐四重奏曲子,还经常举行宴会,参加宴会的多系普鲁士封建王国的名门望族和柏林的外交界人士。小鲁宾斯坦也经常受邀去为他的贵宾们献奏。
约克琴教授并不富有,他纯粹是出于培养人才的道义责任而慷慨解囊的。他订了一项规章,要求母亲不把天才幼儿当成一棵摇钱树,指出在孩子艺事成熟之前,必须完成正规教育。母亲对院长的嘱咐自然是千恩万谢,满口答应了。
经约克琴院长的推荐,皇家音乐学院的高级钢琴教授亨利克·巴斯同意接收小鲁宾斯坦为学生,而且不取分文报酬。此外,巴斯教授还主动承担有关培养学童经费的处理事宜。
两位教授跟母亲反复协商,最后取得了共识:不送孩子进正规中学念书, 就在家里请老师补习普通中学的课程,学生必须参加每年一度的中学同等学力考试,食宿则租用普通民宅。
母亲在把爱子的学习、生活都安排好后,便高高兴兴地回罗兹家里去了。从此,小鲁宾斯坦便开始了独立生活,“小天才钢琴家”也就在柏林正式起步,此时,时间是 1898 年,他才 11 岁。
师生达成如下协议:
在音乐教育方面,亨利克·巴斯先生亲自执教,每周授课两次,每次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地点是在教授家里。此外,小鲁宾斯坦还得跟巴斯的学生、西班牙人米奎尔·柯隆智学习大学音乐系的预备课程。经由约克琴院长出面协调,小鲁宾斯坦又获准在该院选修音乐理论、合声和乐器合奏等课程,有时还在约克琴教授主讲的小提琴课上协助伴奏。这就为他进入小提琴的知识领域提供了机会。
在文化教育方面,聘请了席尔多·奥特曼先生主讲全部中学课程,规定每天上课两个小时。
奥特曼先生 40 岁上下,身材魁伟,一头典型的德式短发,国字脸,眼里闪射出智慧的光芒,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块钢丝夹鼻镜片,透溢出满腹珠玑而又慈善温爱的长者形象。小鲁宾斯坦一见就喜欢上了他。在幼小的心目中, 这位家庭教师简直是一位“了不起的好人”。
奥斯曼先生主讲的全部中学课程是:德国历史、地理、拉丁文,还有令孩子深感头痛的数学。他讲起这些课来往往妙趣横生,深入浅出,极易理解, 经久不忘。他巧妙地将小鲁宾斯坦的眼界循序渐进地边开拓边引导至生活中不断变化着的美景,深入发掘人生那辉煌壮丽的本质,并极力培养孩子勇敢地面对纷争不断的复杂人世。
在上历史课时,奥特曼先生扬弃了枯燥的书本,引领孩子经历了人类各个世纪的长廊,为他揭示人性的弱点对当代所产生的后遗症状,同时鞭挞了人类对权势的贪婪与交往的险诈。
在讲授哲学课时,奥特曼先生为这个天才少年开启了理性的心扉,展示了人类的伟大哲学家们从柏拉图①、苏格拉底②、亚里士多德①,一直到康德② 和叔本华③等的卓越成就。师生采用讨论式教学,潜心研读了尼采④的《苏路支语录》。小鲁宾斯坦十分欣赏他那优美的散文体。他对尼采的第一部著作
《悲剧的诞生》深为赞许,认为作者在书中精辟地阐述了音乐与其他艺术的差别。
在研读文学课时,奥特曼先生有意识地引导孩子参观人类的文学殿堂, 让他去熟悉并品评歌德⑤、海涅⑥、克莱斯特⑦、巴尔扎克⑧、莫泊桑⑨、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和托尔斯泰⑩。年方 11 的小鲁宾斯坦被这些文学大师的作品所深深打动,心灵的视野大大开阔。
不过,上起数学课时,这个“乐坛神童”便提不起精神,甚至会无端烦恼。小鲁宾斯坦常常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还要我来求证这些伟大的原理?我都完全信服了。”考问急了,他就会大声抗议:“你很了解,我即便对高深数学一窍不通,也阻挡不了我未来理想的实现呀!”经过几个回合的激烈交锋后,奥特曼博士在征得巴斯教授的同意,停止了上数学课了。
小鲁宾斯坦无限崇敬执教自己中学课程的奥特曼老师。是他,开启了这位异乡少年的智慧心扉,提供了妙绝的思想启蒙;是他,让这位热爱自己祖国的波兰少年出席了柏林的各种各样学术讲座和高智商集会。在奥特曼执教的 4 年期间,小鲁宾斯坦聆听了众多的文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科学家的精辟论述和生动演说。他们都为这位未来的钢琴演奏家灌输了各种学说的精髓,教会了他“如何思维”。他把这一切都视为“天赐洪恩”。
一天早晨,奥特曼先生递给学生一张入场券,是葛哈德·霍普特曼①的新
① 柏拉图(前 427— 前 347),古希腊哲学家。
② 苏格拉底(前 469— 前 399),古希腊哲学家。
① 亚里士多德(前 384— 前 322),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
② 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
③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
④ 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⑤ 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
⑥ 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政论家。
⑦ 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剧作家。
⑧ 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作家。
⑨ 莫泊桑(1850—1893),法国作家。
⑩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果戈理(1809—1852)、托尔斯泰(1828—1910),均为俄国作家。
① 葛哈德·霍普特曼(1862-1946),德国剧作家,1912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作首演入场券。那天上演的新剧是《露丝·伯恩德》,在柏林引起了轰动, 人人都以争睹为快。观众席上名流满座,舞台上演员的演技无懈可击。小鲁宾斯坦看了这场新剧后,一时眼界大开。散场后走出剧院时,小鲁宾斯坦却发现奥特曼先生伫立街头守候着他,还要他转告当晚的演出经过。孩子事后才了解到,原来奥特曼先生当天只买得起这一张票,但他情愿自己不看不听, 也要让弟子去大饱眼福和耳福。
参加各种学术会议,观看名剧演出,都极大地启发了少年的心智,逗起了他对知识的渴望。这样,小鲁宾斯坦便把大量的心思,都投入到了奥特曼的魔方世界中,同时把德、俄、英、法、意大利和波兰的文学作品都用原文一一啃完。这就必然影响到正常的音乐教育,少年虽然每周两次上巴斯先生的钢琴课,但已是精力不集中,心不在焉了。巴斯一怒之下,辞退了奥特曼, 理由是他的能力有限,而且剥夺了少年的正规练琴时间,影响很坏。小鲁宾斯坦被迫与恩师挥泪话别,心里极不痛快。
巴斯教授看上去有 60 开外,他高大肥胖,须发斑白,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隐隐露出那不容冒犯的威严,令人望而生畏。但他乐业敬业,对鲁宾斯坦那份弹琴天赋,倒是激赏有加。他那张忧郁、严峻的脸上,偶尔也会露出一瞬温馨的眼神和一丝孩子般的虚怯微笑,尤其是当爱徒弹奏精彩的时候。可是,如果鲁宾斯坦没有备好课就冒冒失失地上他的课,那准会挨一顿训的。他每弹错一个音符,巴斯教授的短髭就会翘高一分,等到翘得上齿咬着下唇时,那就要大发雷霆了:双脚跳起,一顿臭骂,拳头砸得琴盖砰砰响, 然后跑出房去。稍等一会儿,待心气平和了,他又会悄悄地回来,扳起一副脸,挥手打发小鲁宾斯坦回家了事。
另一位音乐辅导老师米奎尔·柯隆智的教学风格就大不一样了。他才 30 出头,眸子湛蓝湛蓝的,常常流淌出一泓爱波。他弹奏古典音乐时,绝对没有习见的那种刻意夸饰“感情深度”的忧郁表情,尽管那种表情是德国音乐界所推崇的,也是乐评家们所最为欣赏的。音乐,在柯隆智看来纯粹是一种娱乐,他也乐意与被辅导的学生一道分享。有时,他们师徒俩会兴致勃勃地合奏一曲四手联弹的舒曼交响曲或贝多芬①四重奏,而且一边弹琴一边口嚼随身携带的巧克力。最后的压轴曲常常是柯隆智独自弹奏某一西班牙的流行乐曲。这种教法,才使少年鲁宾斯坦感到“十分过瘾”。
可惜这样的好景不能常在。巴斯教授认为这个西班牙约卡岛人的行为出格,也不甘心师徒的关系过于亲密,便找了个借口把柯隆智辞退,换上了一位老处女克拉若·韩柏小姐来补缺。韩柏小姐也曾经是巴斯教授的得意门徒, 她遵照严师训导,多方限制鲁宾斯坦的活动,告诫他只能踏踏实实地认真学习,练好那些刻板要命的音阶,“忘掉在弹琴中寻找无谓的快乐”。
巴斯教授的教法就更是严苛古板了,他要求小鲁宾斯坦练习的,都是一些老掉了牙的曲子。这些曲子多半是巴斯年轻时流行的,如今早已老朽不堪, 逗不起孩子练习的胃口。在上钢琴课时,巴斯通常要孩子练习蒙特威尔地或舒曼早期并不那么走俏的曲子。作为妥协,接着便教弹一首贝多芬的浅易奏鸣曲;熬到最后,他才准许弹一首巴赫那美妙绝伦的前奏曲和遁走曲。所以对小鲁宾斯坦来说,这种练琴生涯太枯燥乏味,委实愁煞人!
小鲁宾斯坦在柏林的生活始终是紧张而有节奏的。1898 年和 1899 年的
① 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维也纳古典乐派的主要代表。
夏天,他曾经小别柏林,回罗兹老家度过了两次短暂的假期。全家人见到这个远方游子琴艺进步,身体健康,全家欢天喜地,大搞起庆祝来。父母亲为爱子做了一大堆爱吃的食物,为的是给他补一补身。日子过得特别快,短暂的假期已告结束,小鲁宾斯坦又在一片泪水和祝福声中,被送回了柏林。
从 1900 年起,小鲁宾斯坦便被剥夺了暑假回罗兹探亲的权利,巴斯教授利用这短暂的假期来强化少年弟子的演奏能力,每天师徒一起练习所有能找到的双琴合奏钢琴曲。当时小鲁宾斯坦满心的不快。多年之后,他才感悟过来,才认识到这位乐坛导师“损己利徒”的高风亮节,为培养自己成材牺牲了个人休息,耗尽了心血。
打这时起,巴斯教授也变得通融了许多。作为习艺的监护人,他不仅对少年弟子更加友善,练完琴后还经常留下小鲁宾斯坦共进午餐,而且在教学中进行了一些必要改革:针对这孩子不愿学数学的实际情况,决定放弃了中学同等学历的鉴定考试;同时采纳约克琴院长的建议,改授法文和英文,分别由巴斯和奥特曼主讲,每周各为两次。多年之后,鲁宾斯坦深感这种教学改革很有必要,因为语言是钢琴演奏家必须掌握好的最重要手段,改革体现了巴斯教授在教学上的远见卓识。
尽管教学上作了必要的调整,但总的说来,师徒关系仍在不可避免地继续恶化。教方依然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学方则对那些自认为毫无价值或一心厌弃的乐谱愈来愈难以适应。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小鲁宾斯坦或许偏爱它的第一乐章,对第二乐章就不甚欣赏。如同他那第九十号作品奏鸣曲中, 开首的乐章优美流畅,且令人充满期望;而第二乐章就使少年琴手大为失望; 过于重复的回旋曲式,使第一乐章的功力大为削弱。除一些练习曲外,巴斯先生不愿教授肖邦的其余作品,而选出的那些练习曲,最多也只是学习指法, 而毫无艺术价值。巴斯不喜欢巴赫的作品。6 年学习期间,小鲁宾斯坦只学过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三段前奏曲和遁走曲,以及李斯特①改编的伟大 G 小调幻想曲与遁走曲。巴斯先生指导小鲁宾斯坦反复不停地弹练一大堆蒙特威尔地、舒曼与舒伯特等作曲大师的次要作品,对他们真正伟大的作品却从不教孩子弹练。此外,巴斯先生强使弟子练习的曲谱,都不是演奏会节目中用得上的,因为它们不是太冗长,就是像舒曼的《大卫同盟》那样,显得结尾过于悲怆,要不就是老掉了牙,感人效果极差。这种做法,最使小鲁宾斯坦难以容忍了,最终导致了反抗。
一天,巴斯先生又指令小鲁宾斯坦练习阿道夫·万·亨赛尔特的一部冗长而又艰涩的仿肖邦协奏曲,作曲家显然又没有肖邦那样的艺术才华,反而弄巧成拙。这一下小鲁宾斯坦忍无可忍,而巴斯先生又毫不退让。学生勃然怒起,把乐谱撕了个粉碎。老师猛然一惊,只好对“反抗”作出了妥协。
小鲁宾斯坦最爱练习一切美妙乐曲,不管它们是交响乐,还是歌剧,或是任何其他形式的曲子。可是,巴斯先生却一味压抑学生所勃发出来的这种艺术冲动。例如匈牙利指挥家尼基希让小鲁宾斯坦欣赏了理查·施特劳斯① 的《狄尔开玩笑》、《死亡与变容》等。他觉得这些作品很新奇,必欲弹练而后快。但是,这些作品在巴斯教授的眼里全都是劣质音乐,被斥为异端邪
① 李斯特·弗兰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
① 理查·施特劳斯(1864—1949),德国作曲家、指挥家。
曲。他认为音乐到了勃拉姆斯时期即已成为绝响,认为瓦格纳②的音乐纯粹是“反基督的魔鬼音乐”。他的歌剧,小鲁宾斯坦只能背着巴斯先生独自偷偷欣赏。同样,这位童星对乐理与和声课程也深感失望。巴斯教授永无休止地要他练习轮唱曲和其他腻味的练习曲,而从来没有鼓励他下功夫弹练较为艰深的一些曲子。
尽管在音乐教学中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弊端、不满和失望,但小鲁宾斯坦却始终是在良师益友的教导下健康、稳步地成长着。
柏林,童星从这里起步;
柏林,也是世界级钢琴大师鲁宾斯坦打下深厚艺术根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