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独闯巴黎谋自立1 艺海中的幸运儿

一次,小鲁宾斯坦参加了华沙交响乐演奏会,有幸结识了年轻的华沙作曲家佛德立克·哈曼,一个刚从华沙音乐学院毕业并在结业作曲比赛中获得了金奖的美男子。

佛德立克出身富裕家庭,父亲老哈曼是华沙一家高级进出口商行的主管,祖父已去世,当年曾经是华沙一位声誉显赫的银行家。佛德立克的母亲玛黛琳娜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法、德三种语言,对艺术和文学的欣赏能力极强。老哈曼夫妇还育有二女:长女波拉,次女蓓莎。

为了举办一次集作曲、指挥与弹琴于一体的小型音乐会,佛德立克特地从华沙赶到柏林。他在街头与小鲁宾斯坦不期而遇,俩人于是前去小哈曼在德国首都下榻的寓所。房东是波兰的一位老寡妇,与哈曼家有私交。

少年鲁宾斯坦初登小哈曼的客居,见住房温暖如春,起居宽敞、舒适, 房子中央立着一架贝司坦大钢琴,地上堆满了书籍与乐谱,已是啧啧称羡。稍加接触与交谈,小鲁宾斯坦又进一步了解到对方聪慧,有很强的魅力,能操五种流利的外国语,自作曲也弹奏得优美动听,因而一见倾心,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后,小鲁宾斯坦在学习之余,常去佛德立克的寓所协助他准备那场即将开始的音乐会。与小哈曼交谈,无论是谈音乐,论文学艺术或臧否人物,他都表现出了某种独到的见解与非凡的智慧,小鲁宾斯坦觉得那是一种无上的精神享受。有时,主人请客,把这位“小天才”带去观剧,聆听演奏会或领着他一道去吃名贵的馆子。总之,佛德立克使这位寄人篱下的少年着实眼界大开,充分领略到了过去所知甚少的另一层次人的生活方式。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小哈曼和小鲁宾斯坦的友谊基础仍然是音乐。他们在一起时,总是热烈地议论各个作曲家、演奏家和指挥家,说着说着这一对好朋友便扑向钢琴,用弹奏来佐证各自不同的观点。佛德立克原先对勃拉姆斯的认识浅薄,小鲁宾斯坦竟然使他热爱上了这位毕生维护德国古典传统、追摹贝多芬风格的德国作曲家;与此同时,佛德立克也奉献给小鲁宾斯坦以个人独具的天赋,为他启迪了正宗的肖邦音乐,纠正了这位“小天才” 过去对肖邦的某些偏见与误解。

佛德立克对肖邦的作曲简直到了狂热与痴迷的程度,他的拿手戏就是弹奏肖邦创作的乐曲。这是因为,他掌握了肖邦音乐的最纯正风味,包括玛祖卡舞的波兰乡土旋律、波兰舞曲中的高贵与活力,诙谐曲或叙事曲中原有的热情,以及华尔兹舞曲的妩媚和典雅。因此不妨说,正是佛德立克对肖邦这位著名的波兰作曲家和钢琴家所具有的深刻体察与精到直觉,大大启迪了小鲁宾斯坦对这位波兰大师的深邃灵感,并进而学会了全面欣赏肖邦音乐的精髓与不朽。不仅如此,正是因为小鲁宾斯坦与佛德立克紧密相处,相互切磋琴艺,互补有无,笑谈人生,所以那一期间的小鲁宾斯坦无论是上文化课, 还是上音乐课和弹钢琴,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并进而使他对音乐的真谛与美好的人生有了全新的认识,加深了对艺术追求的乐趣。

演奏会举行的前两天,佛德立克的母亲玛黛琳娜和小妹蓓莎双双从华沙赶来柏林助兴。

正式演出的那天下午,小鲁宾斯坦待功课一毕,就赶去参加了演奏会。

这次佛德立克一身三任(作曲、指挥、弹琴)的表演,在总体上是成功的, 没有失误。第二天的柏林报纸都以较大版面报道了这次演奏会,认为哈曼的作曲好,钢琴演技也不错。小鲁宾斯坦则对好友的管弦乐颇为失望,认为乐器的编曲钧力过强且显得笨拙,指挥也不算太稳定,阻涩了乐曲的奔放流畅。好在全部作品中流露出了地道的波兰音乐的纯朴与清新,稍稍弥补了他那整体音乐结构所存在的严重弊端。

这次演奏会之后,小鲁宾斯坦在征得巴斯教授的同意下,曾应老哈曼之请去华沙参加他在自己家里举办的一次大型舞会,莅会来宾约 200 人之多。舞会前由“小天才鲁宾斯坦”献奏一小时的室内乐。当他弹完最后一支曲子

——肖邦的降 B 小调诙谐曲时,听众猛然围聚上前,向演奏少年致谢。很多女士眼含泪水,哈曼太太则狂吻着他的面颊。

这一次,小鲁宾斯坦在老哈曼家住了两个星期,说不尽的豪华富贵,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老哈曼还给了“约克琴的爱徒”300 卢布(折合 150 美元) 的酬金,外加来回的卧铺票。返回柏林后,小鲁宾斯坦按照行前跟巴斯教授达成的协议,将这次舞会的酬金悉数交给了恩师。

此后的两三个星期内,小鲁宾斯坦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上不完的功课, 与佛德立克偷偷聚会。这是巴斯教授明令禁止的。这位老教授兼监护人告诫弟子说:“无论是从音乐角度还是从道德方面来说,他对你的影响都是相当危险的,也是我所不能容忍的。”他对“爱徒”在一个“花花公子”身上荒废大量的时间,确实感到气愤。这位“恩师”一心要按照个人的意愿来塑造被监护人,常常批评他“努力不够”,“表现不佳”,还表示“一年半载” 之后,要给他在音乐学院谋个“教职”,等等等等。双方矛盾激化,最终导致了师生关系的决裂。

一天早晨,佛德立克从火车站迎来了专程抵达柏林的父亲老哈曼。这位商行主管早已风闻小鲁宾斯坦对巴斯教授的不满,加上柏林正掀起了反犹太人的一股潜流,所以心怀耿耿,执意要笼络住这个少年,让他投入到自己的怀抱。

为表盛意,老哈曼特请小鲁宾斯坦在柏林最豪华的德瑞赛餐厅吃了一次高档全餐,直到吃至最后一道甜食时,这位老先生才开始透露自己的近期计划:打算雇请华沙交响乐团两周后在华沙举行一次汇演,作为该季度的大轴演出。计划规定,他的独子佛德立克担任演出指挥,小鲁宾斯坦负责上演一部管弦乐曲和两首钢琴协奏曲,其中一首应是佛德立克创作的幻想曲。此外, 老哈曼还热诚地邀请小鲁宾斯坦当年(1903)夏天跟他们全家人在波兰的塔特拉山麓的避暑胜地沙克磻度假,他们家已在该处租下了一幢别墅。

老哈曼的这一招是相当厉害的,它最终改变了鲁宾斯坦的一生发展轨迹。他对这个犹太少年示宠,除了说明他对孩子怀有真诚好感之外,主要是希望少年能成为他爱子佛德立克的生活挚友和事业助手,以便帮助自己的宝贝儿子在音乐生涯中闯出一片天地来。

且说小鲁宾斯坦在听完老哈曼的计划和邀请之后,一时觉得很为难:要是接受老哈曼的计划,那就意味着与巴斯教授和基金会赞助人全面决裂,其后果不堪设想;加上自己身无分文,家中早就没有寄过钱了,巴斯教授平日又抠得紧,而历次演奏会挣得的酬金也已经全部上交,他又不忍心向一位多年来为自己作出无私奉献的恩师伸手要钱。但是,老哈曼的计划却又具有强大的诱惑力。“小天才”思来想去,决心背水一战,冒险去闯世界,从此自

食其力,彻底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

第二天下午上课时,小鲁宾斯坦弹了巴赫的一首前奏曲和遁走曲,巴斯先生听了点点头以示赞许。这时,孩子鼓足勇气,向正在兴头上的老师陈述了自己打算在波兰“谋自立”的请求,并表示“将在夏季演奏会之前加紧练琴”。

巴斯教授先是默默地倾听弟子的申述,额头上慢慢地沁出了汗水,双眼喷出了丝丝怒火,短髭梢也从来没有上翘得这么高过。接着,他强作镇定, 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现在还不是过那种生活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大懒虫, 一旦少了监督,过起奢侈生活,定然会毁了自己的。我已经给你在音乐学院谋到了一个很好的教职,只要你肯努力上进,你迟早是会得到正教授头衔的。”说到这里,巴斯陡起高腔,愤然大吼道:“我敢肯定,有朝一日你会去讨饭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接下去,他又跳起脚来吼叫:“你决意要走,就甭想再回来,也休想赞助人会再支持你。我要告诉他们,你是不顾我的反对强行离去的。”

小鲁宾斯坦终于被逼得反抗起来,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很难过, 教授先生,就因为你一点也不了解我,看不透我的真实个性。你纯粹是按照你个人的生活模式来安排我的未来,我万万无法接受。我宁愿痛快地活上哪怕一周,或如你说的那样去讨饭,也不愿活得像你这样没味儿。我看你成天忙忙碌碌,毫无人生乐趣,只知道教一些平庸学生,从不外出旅游,从不懂得享乐⋯⋯即使你的音乐观点,也给你的偏见和缺乏好奇心、毫无乐趣所断送。你把奥特曼撵走,是因为他代表了一切使人生更有意义的事物。对不起, 教授先生,我不想再在柏林呆下去了。我不愿寄人篱下,我要谋个自立,我要有所作为。不过,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栽培永远感激不尽,尤其是你对我的那份爱,我将永远牢记在心。”说到这里,孩子已泣不成声。他抓起老师的手来吻。巴斯先生却猛力抽回,怒吼道:“那好,你要走就走得了!不过我为你存的钱暂时还得寄放在我这里,我要为你的今后着想,要是现在就给你,你会一下子挥霍干净的。”小鲁宾斯坦表示不要那些钱,并请求他送给其他急需钱用的音乐家。

在辞别约克琴院长时,小鲁宾斯坦显得心情异常沉重。但这位院长却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了充分的谅解。他从容不迫地说道:“孩子,我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我只祝你一切顺利,愿你将来幸福。你将来也可能遭遇逆境, 我们都是过来人,也曾经碰到过,但我对你、对你的天才倒是很有信心的。” 小鲁宾斯坦听了声泪俱下,一再感谢这位崇高的艺术家和毕生为他人作奉献的大好人。

小鲁宾斯坦向其他三位赞助人孟德尔松、华绍尔和李威分别发出了感谢信,对他们六年来的慷慨相助表示由衷的谢意,也把自己出去闯世界的决心向他们作了如实的禀告。

这样,鲁宾斯坦从 1904 年起即告别了柏林的学习岁月。这个艺海中的幸运儿从此鼓起了理想的风帆,开始了生命的重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