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采百家 专擅一体
翻遍《毛泽东选集》,查遍其他的有关文献,还未发现毛泽东自己的有关书法的文章。在研究他的书法渊源时,只好从一些零星的材料中探求。
在毛泽东身旁工作多年的工作人员陈秉忱回忆说:“我们从仅存的一张明信片的笔迹来看,毛主席早年似受晋唐楷书和魏碑的影响,用笔谨严而又开拓,是有较深功力的。在延安时期,领导抗战和建党,工作、著作任务那样繁忙,毛主席仍时常阅览法帖(阅过的晋唐小楷等帖,一直带在身边)。⋯⋯ 全国解放后,更多地阅览法贴,1949 年出国时,也以《三希堂法帖》自随。1955 年开始,指示身边工作人员广置碑帖,二十年中间,所存拓本及影本碑贴约有六百多种,看过的也近四百种,‘二王’帖及孙过庭、怀素的草书帖,
则是时常披阅。毛主席不但博览群帖,而且注意规范草书,如古人编辑的《草诀要领》和《草诀百韵歌》等帖。”①。
曾做过毛泽东秘书的田家英说:“毛泽东的字是学怀素体的,写起来很有气魄。”②
唯一能看到的毛泽东说自己书法的,是他 1958 年 10 月 16 日致他的秘书田家英的信:“请将已存各种草书字帖清出给我,包括若干拓本(工菱之等),于右任千字文及草诀歌。此外,请向故宫博物院负责人(是否郑振铎?)一询,可否借阅那里的各种草书手迹若干,如可,应开单据,以便按件清还。”
③
毛泽东自己的手书,当然无可怀疑。
陈、田二家的话,也应可信。因为陈、田二人跟随毛泽东多年,日月共度,晨昏相处,自然是最有发言权的。陈秉忱是清末山东金石大家陈介滇的曾孙,本身就是书画家。田家英聪慧好学,工作之余专事研究清代书画,造诣不浅。所以,他们都请于书道,所作的回忆,不会是外行观景。但,考虑到毛泽东身居高位,是否也有不便道及的,也未可知。
遵照毛泽东的信和陈、田二家的回忆,根据六十多年的传世书迹,试对毛泽东的书法师承情况作些探讨。
毛泽东的书法,总的来说是以“二王”为指归,众采百家,取精用宏, 化“他神”为“我神”,专精一体,卓然成家。
早年,学魏碑,学颜真卿。1915 年的《明耻篇》读后批语,是颜体。1918 年的《夜学日志》,是魏碑体。1925 年致国昌诸兄的信,是“大王”行书体。
二十年代后半期到三十年代上半期,形势骤变,武装割据,环境恶劣, 生活不定。只有极少书迹传世。
三十年代的书迹最早是 1936 年 11 月 2 日致许德瑜等教授的信。字势左斜放纵,已铸成他一生的字根。(字根是指字迹的根本韵律气象)
1940 年大约是左斜字势的终结。
1941 年大约是右斜字势的开始。
1940 年 2 月 7 日为《中国工人》月刊写的发刊词,一律是左斜长瘦字势。
1941 年 5 月所写的《改造我们的学习》一文草稿,则变成一律右斜长瘦字势了。但字根未变。
1941 年后,虽战争环境恶劣而困苦,但总算安定了些(抗日战争处于相持阶段)。这年以后似在学苏拭、学黄庭坚。大约有四、五年之久。
典型的例证是,1945 年 10 月 4 日,致柳亚子的信,长枪大戟,字势险绝。但点画精到,真力弥满,大有苏黄气韵。
1949 年,是个繁忙而愉快的一年。取得战争胜利,建立新中国,虽然千头万绪,但书道未偏。大约从这一年起,似在审视和品尝郑板桥的“怪”味。典型的书迹是:①手书章碣《春别》诗(掷下离筋指乱山);②手书温庭筠
《苏武庙》(苏武魂销汉使前);③手书崔与之《水调歌头》(万里云间戍);
④手书萨都刺《满江红·金陵怀古》(六代豪华)。以上是手书的古代诗词, 是供欣赏的书法。实际上,从 1949 年开始,在不供欣赏的私人书信里,郑板
桥的书味也是很足的。1949 年 6 月 19 日致宋庆龄的信中“专诚欢迎,以便
就近”等字;1949 年 8 月 19 日致江庸(翊云)的信中“时局发展甚快”等
字。尤其是到了 1950 年 3 月 14 日致龙伯坚的信和致刘揆一的信,那就不仅是字形,就连章法行气,都可看到“板桥体”的影子。这时的书法长枪大戟
没有了,变成了温厚灵动的面貌了。
与此同时,在他的书法里出现了对草书的冲动。这种冲动,到了 1954 年就变成行动了。
1954 年以后他的字又骤然一变,变得道美跌宕,刚气内藏了。这好象是取法王铎的结果。
最能说明这一进程的,有三件书作:一是手书温庭筠《经五丈原》(铁马云雕共绝尘);一是手书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折》(游艺中原);一是手书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神龟虽寿)。除以上三件外,追摹王铎的书作很多,如手书王之涣《登鹤雀楼》、手书李白《将进酒》、手书李益
《夜上受降城闻笛》、手书刘禹锡《听旧宫人穆氏唱歌》、手书崔护《题都城南庄》、手书李商隐《筹笔驿》、手书李商隐《马嵬》、手书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等。
在私人书信中,典型的是 1954 年 3 月 31 日致彭石麟的信。在诗词中是
1956 年 12 月 5 日写的《水调歌头·游泳》。在题词中是 1958 年题词“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图八)等。
学王铎后,使“提按起倒”、“顿挫转折”等笔法,日趋精熟。
但是,这些只是为了记述的方便。而在他的书法活动中,并不是这样单纯、死板的。实际上,学书过程是一个神游书海,目览千帖,逐渐融通的过程。就是在他学王铎的同时,他又心摹手追张旭和怀素了。
最早的例子是 1956 年 12 月 29 日致周谷城(东周)的信,已经是一片化机,满纸龙蛇了。这封信的书法,实际上是他攀登草书高峰的起跑线。这在他的书法艺术实践中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这个起跑线,是他走过了五十多年的书法道路之后,才到达的。他完全具备了起跑的资格和力量。环顾当时书坛,一片寂寞。攀登草书高峰,非他莫属了。
因此,在起跑后,他于 1958 年 10 月 16 日致田家英的信,就公开表明了他誓攻草书的决心。从而,越过了王铎,直取张旭和怀素。
学张旭的典型例子,是手书陆游《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图二十四)。字势连绵,一片烟云,中锋建骨,侧锋生姿,意笔相从,豪迈飞动。
学怀素的书例,是手书李白《忆秦娥》(萧声咽),硬毫走笔,点画简约,连绵跌宕,雄奇超逸。
当然,在书法韵味上,虽然各有所托,但不是截然分开的。从此以后, 他手持长锋羊毫所书的精品,都是旭、素合一,化他神为我神的。
从以上简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毛泽东在书坛上的崛起,有他的主观条件:他天资聪绝,观察精到,神摹于心,命笔得韵。他竭力从历代碑帖中, 汲取营养,学不纯师,有人有我,众采百家,专擅一体,最后达到造我神韵、有我无人的独到境界。
说到这里,我们对毛泽东的书法所以成功的研究,仅仅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半一
任何一个巨人的出现,任何一个巨人的成功和失败,归根结底,都不是他个人行为,而是那个时代的需要,是那个时代的抉择。
毛泽东在中国现代书坛中崛起,不是他个人意志的结果,归根到底,是中国革命的需要和选择,是我们这个时代造就的。
毛泽东的书法道路,并不是在他自己选定的条件下走过的,而只能在他直接碰到的、现实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走过的。
他从书法王国的传统中走来,他从时代的风云里走来。他又带着强烈的时代气息和由传统积淀于他的个人特质,走进书法王国的殿堂,建造一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书法艺术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