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悖论

“荒诞”暗示着一种缺失,即世界和存在的终极意义的不在场。尤奈斯库解释说:“荒诞是指缺乏意义”⋯⋯人与自己的宗教的、形而上学的、先验的根基隔绝之后的不知所措。”阿达莫夫也指出,他的《自由》“写了那种人脱离熟悉的世界以后的痛苦与恐惧。”

因此,“荒延”是一个巨大的悖论。这一概念本身便隐含着一个正面的参照系,一个“世界应是真善美”的预先假设。它反映了一个问题不可分割的两面:在对荒谬现实的否定中包含了对理想人生的向往;在诅咒意义和价值丧失的同时幻想意义和价值的重建;在悲叹主体失落的同时希冀主体的回归;在对当代人毫无希望的生存处境的控诉中寄寓了对一个“此在的彼岸” 的梦想。总之,它期待和幻想着一次“最后的拯救”。这种拯求不再是上帝的恩赐,不再是理性的复归,它已经非对象化,非实体化、虚无化了,成了一种朦胧、空洞、难以表达,甚至不可言说的渴望。正因为如此,贝克特将它名之曰“戈多”。“戈多”代表了跌入深渊的人类的最后希望,“戈多” 一旦到来,人类便获救了。

人习惯于过一种正常的、有秩序的生活,因为这种正常、秩序井然的生活给了他们安全感,为他们的生存提供了某种意义和价值,提供了依托。加缪说:“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要求其生存具有一种意义的生物。”正因为这样,他们把反常、无意义和混乱称之为不幸,叫做荒诞。过去,在理性这个万能的上帝的鼓舞(其实是蒙蔽)下,人们总是幻想建立一个不存在任何缺陷的、光明普照的世界,渴望一个绝对和谐自由、绝对善的完整的主体,期待一种超越一切忧虚、痛苦和恐惧的本真的生存。这固然是人的美好愿望, 但却是一个狂妄不实的梦,是对一个包裹在虚无缥渺的灵光中的幻影的企求。世界正是以其自身的破碎和混乱,以它的缺陷证明了它的全部真实性和合理性,人也以他们的不完美不自由证明他们是一个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个体,而生存则以它所固有的不美好、不崇高,以它必然会带来的忧虑和苦难证明了它的现实性和不可超越性。人所追求的所谓不朽、完美与永恒的意义和价值极而言之,只不过是以死亡为终点的有限的生存赖以支撑的一种理想的自我遮蔽,自我欺瞒罢了。因此,理性对世界和存在的澄明并不意味着它的胜利,而毋宁说是它的失败。正是理性及其设立的世界和生存意义的失败导致了荒诞感的产生。

现代派文学所表现的“荒诞”虽然否定了理性设立的世界及存在的形而上意义,但它并未彻底摆脱主观的价值判断,因为无意义本身便是一种意义, 无价值也是一种价值——只不过是一种负面的意义和价值罢了。它依然渴望一种虚幻的“终极意义”,梦想一次“最后的拯救”,但这种拯救一再向后延宕,被推向无限遥远的未来。其实,所谓的拯救永远不会到来,“戈多” 即使来了,也会使人失望的。人的命运便是世世代代辛苦劳作、生殖、死亡, 人生的意义也许就在于忍受痛苦和缺失,忍受“荒诞”,西西福斯的工作本身便是生命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