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美学
如果说,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对接受美学的文学观的建立起到了一定的启发作用,那么,波兰文论家罗曼·英加登的 12 现象学美学则构成接受美学的文本理论与读者反应理论的重要来源。具体地说,在对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其审美功能的实现方式和接受过程的描述方面,伊瑟尔都继承了英加登的观点。
首先,英加登师承现象学哲学的创始人爱德蒙·胡塞尔的学说,反对传统美学与文艺理论中主客体相互分裂、相互对立的立场。在他看来,自古希腊始,在这方面一直存在着两个极端,或者过分强调“主体”,即文学创造者和观赏者的主观经验与能动作用,或者将客体,即外部世界和艺术作品对创作活动与观赏者的规定或制约作用绝对化。历来的美学家和文艺批评家无一例外地仅仅突出其中的一个方面而排斥另一方面,因此两种立场一直尖锐地对立着。在英加登看来,这两个极端都是片面的,错误的。实际上,文艺中的主客体并不是分裂和对立的,而是有机地统一在一起的。这种统一的基础便是所谓的“意向性”。意向性在现象学那里是指意识的客体指向性,即是说,人的意识活动总是指向某个外在的客体,以某个对象为目的。意向性是意识的本质,构成了主客体之间的桥梁和媒介。在现象学看来,既不存在意识之外的对象,也没有脱离对象的纯粹意识,意识和意识对象是不可分割的。形像地说,外部世界在意识的意向性光芒照亮之前,是一片黑暗、一片混沌的,既没有意义也没有秩序,只有在意识的意向性投射到外部世界,当它成为意识的对象时,它才有了意义和秩序。
英加登认为,艺术活动是一种“纯粹的意向性行为”。文学作品作为观念性客体,既有客观实在物的物理基础(它必须以印刷纸张的形式存在), 但又不是自满自足的客体,也就是说,它不象其他客体那样能够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存在,而必须通过意识的意向性投射才能产生、存在并展现自身独特的性质。因此,英加登把文学作品称作“纯意向性客体”,不仅创作活动是作家艺术家意识的意向性投射,作品是这种投射活动的结果,而且,作品也必须通过读者的意向性投射才能实现其存在,而这就是阅读活动。他写道: “文学作品是一种纯意向性构造,其存在的本源应归于作者创造性意识活动,其存在的物理基础是以书面形式固定下来的文本或其他可复制物理手段
(如录音磁带),其呈现则依赖于读者的意向性投射。”①在创作活动结束后, 作品虽然确立了它的本体论地位,有了固定的结构和审美特性,但这种结构和属性必须在接受活动中通过“具体化”才能显现出来。
其次,英加登认为,文学作品是一种“纲要式”的构造,它的各个层次
(语音层次、意义单元层次、轮廓化图式层次和被表现的对象层次),尤其是轮廓化图式层和被表现的对象层,包含了许多“不确定性”和“空白”, 需要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予以填补。只有通过不断地消除和填补这些不确定性和空白,读者才能获得对作品的形像、生动的体验,对其艺术质量有准确的
① 英加登《论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图宾根 1968 年,第 14 页。
把握。英加登对不确定性作了如下定义:“凡是人们从作品的语句中无法判断某个对象(或对象的环境)究竟具有或不具有某种性质的地方,都可称之为不确定性。”②他举例说,托马斯·曼的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对参议员布登勃洛克的描写并没有提到他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便是作者留下的不确定性。
英加登指出,不确定性和空白的存在,对于每一部文学作品来说都不是偶然的或作者的失误,而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 一部作品永远不可能通过语言把对象及其情态的每一个特征和细节描写得细致入微。他写道:“我们不可能通过有限的词句将作品所表现的每一个具体对象无限丰富的性质毫无遗漏地展现出来⋯⋯即使是已被确定的地方也不是所有的细节都很明确,它们大多仍然有待于进一步确定。此外,从艺术质量的角度去考虑,只有对象的某些重要特征和状态才应当加以详细描写,而一些并非十分重要的方向宁可省略或仅仅稍加暗示。这样做的目的在于避免那些细枝末节起干挠作用,并使那些最重要的特征更加突出。”①对于诗歌来说,不确定性的存在尤为关键,愈是好的诗歌,文本中正面提供的东西应当愈少。
在此基础上,英加登认为,文学作品只有经过接受者的意向性再构造, 即他们的具体知觉和想象,其艺术质量和审美潜能才能达到直观的显现,这一过程便是作品的审美“具体化”过程。在具体化过程中,读者将主动地、下意识地填补作品文本中存在的不确定性与空白,恢复文本中被省略的逻辑联系,把作品提供的形像描绘得更加充实、细致、具体。这时,他将面临各种填补的可能性,因而必须在它们之中不断地作出选择。通常说来,这种选择总是依照他们的知觉习惯、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进行的。不同的接受者由于在这些方面存在着差异,将作品具体化的方式、过程和结果也各不相同, 甚至有根本的差别。从这种意义上说,具体化实际上是接受者参与作品艺术创造的活动。
具体化带来的结果首先是,不同的接受者对作品的意义、价值的认识和体验的差别。英加登认为:“文学艺术作品可能以非常多的方式被接受,在作品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各种理解和具体化都是合理的。”①文学作品的生命既是永恒的,又是历史的。之所以是永恒的,因为它在历史进程中永远不会改变,它的基本结构和质量始终保持着同一性;它之所以是历史的,因为它所显现的对象的意义和价值在不同时代的接受者心目中永远在流变。它与各历史时代读者的价值观和审美观相结合,与他们不断变化的心理结构相适应,导致不同的理解和体验,但同时,又在这种不同的理解和体验中保持着它的固有性质。
现象学美学的以上论点在伊瑟尔那里得到了继承和发展,成为接受美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在他的主要著作《阅读活动的现象学分析》、
《隐在的读者》和《阅读行为》中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