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伟人三次泪

政协决议和有关东北停战协议被国民党撕毁后,塞外烽烟四起,全国内战一触即发。在这紧急形势下,中共代表团决定派王若飞和博古回延安,向党中央请示汇报工作。

重庆谈判结束后,王若飞就一直留在重庆,配合周恩来同国民党谈判。博古是政协会议召开后由延安来到重庆的。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邓发、叶挺夫妇和子女,以及教育家黄齐生与他的侄子黄晓庄。

邓发回延安是向党中央请示汇报职工联合筹备会的工作,并准备去莫斯科参加世界职工联合会理事会。叶挺则是代表周恩来回延安参加整军会议。周恩来对叶挺非常关心。叶挺一出狱,就见到了周恩来从延安给他带回

的女儿扬眉,父女相见,悲喜交加,女儿喊着爸爸投入父亲的怀里,热泪也从铁骨挣挣的将军眼里夺眶而出。当日,周恩来又给远在澳门的李秀文发报, 告诉她叶挺获释,让她带着幼子速来重庆团聚。

几天后,李秀文带着幼子小九和保姆赶到重庆,与分离五年的夫君团圆, 红岩办事处为他们安排了一个较大的房间,让饱受牢狱磨难的叶挺尽快恢复健康。此时春意盎然,红岩小楼周围的桃花竞相开放,粉红一片。回到党的怀抱的叶挺心情非常好,带着一双儿女爬到桃树上玩耍,秀丽端庄的李秀文则靠在树干上,笑望他们父子。善长摄影的童小鹏抢拍了这张”半家福”(另几个孩子在外地)。然而遗憾的是,一月之余这张照片竟成了遗照。如今。这幅照片收集在童小鹏摄影资料选辑《历史的脚印》大型画册里。

4 月 8 日上午,王若飞、叶挺等一行 13 人乘美军飞机起程。飞行途中遇到恶劣天气,飞机冲不出去,又降不下来,盘旋之中迷失了方向,于半日下午在山西省兴县东南的黑茶山失事,机上人员全部遇难。这就是“四·八” 烈士事件。

周恩来把叶挺、王若飞等人送走后,就指示电台与延安保持联系,然而等到晚上,延安方面也没有他们到达的消息。周恩来与同志们顶感到不祥, 有些坐不住了,心里沉甸甸的,他们期盼着,希望延安方面能传来他们平安的消息,但是没有⋯⋯

翌日早上,延安就派出人员沿途寻找,大约 11 日,在山西黑茶山附近发现了飞机残骸,也找到烈士遗体的残物,经鉴定是王若飞和叶挺他们。

噩耗传到重庆,周恩来心如刀扎,悲痛万分。12 日,周恩来等人联名发出讣电,电文说:“他们正为和平民主团结统一之实现,不遗余力,竟以飞机遇难,一时俱丧,不仅为本党之重大损失,实亦中国人民解放事业之不幸。”讣电发出后震动山城,人们为之悲痛。19 日上午,重庆各界人士 6000

多人在青年馆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会场内外摆满了花圈、挽联,其中有毛泽东、朱德、彭德怀、叶剑英、冯玉祥、李德全、何香凝、陈铭枢以及民盟中央等送的。追悼会由郭沫若主持,周恩来、孙科、邵力子、罗隆基等分别在会上讲了话。

追悼会后,周恩来为《新华日报》代写了题为《四八烈士,永垂不朽!》的社论。社论写道:“烈士们,意外的牺牲,使我们更加感觉到这真是无可补偿的损失!如果没有反动派破坏政协决议的阴谋活动,也就没有你们这次冒着恶劣天气飞回延安的必要。烈士们,同志们,你们的责任已尽。我敢向你们保证:有中国人民在,有中国共产党在,有中国一切民主党派和力量在,

我们决不让反动派破坏政协,破坏停战、破坏整军的阴谋活动成功。你们坚持的方针,是全国人民的方针。和平、民主终必会在全中国实现。”

21 日,中共代表团、四川省委、重庆办事处和新华社的全体同志,在红岩小楼为殉难的烈士举行悼念大会,这是十分哀痛的大会,也是化悲痛为力量的大会。在自己同志面前,周恩来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几天的悲痛之情, 失声痛哭。

袁超俊老人回忆说:

那天上午,天气阴沉沉的,我们办事处、新华社和四川省委的同志一共100 多人,眼含热泪默默地来到办事处礼堂,参加纪念“四八”殉难烈士大会。董老、邓大姐、吴玉章、陆定一等中共代表团的领导也都来了。大会由周副主席主持。

周副主席先沉痛地介绍了这 13 位烈士遇难的情况,他眼里噙着泪,眼圈红红的,但还能控制住感情。然而,当讲到遇难的烈士中还有叶扬眉和黄晓庄两个尚未成人的孩子时,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串串往外涌,他使劲想咽回去,可是咽不下,竟轻轻地抽泣起来。我们大家都泪流满面。

顿了一会儿,周副主席又一句一泪地介绍博古、邓发、叶挺、王若飞的生平。介绍到叶挺时,他几乎哭着说:“叶挺同志才恢复自由一个多月啊!⋯⋯”就再也讲不下去了。会场一片哭声。

停了片刻,周副主席擦去脸上的泪水,又接着介绍王若飞的生平,可是刚讲两句泪水又夺眶而出。他强忍着,说:“若飞同志,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是党的一位好同志⋯⋯”感情的闸门再也挡不住了,悲痛之情如潮水一般向外涌,冲垮了理智之堤,他失声痛哭!这是男子汉的哭声啊,声声震颤着我们的心弦!我们的心都快痛碎了,有的同志竟哭得喘不过气来。

周副主席慢慢平静下来,鼓励我们化悲痛为力量,去完成烈士未尽的事业。我们渐渐止住了哭泣,人人心里燃起一把火,那就是向反动派斗争的革命烈火。

袁超俊老人说:“我在周副主席身边工作十年,这是他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他非常刚强,很少落泪,除此之外,仅哭过两次,一次是孩于剧团演出, 另一次是周老太爷病故。”

那是在武汉,在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文化宣传活动中,有两个少年剧团。一个是 1935 年 10 月由陶行知先生创办的“新安旅行团”,这是由江苏省淮安县河下镇新安小学一部分学生组成的抗日宣传队,他们从河下镇出发开始旅行,沿途宣传抗日救国,经过上海、北平、绥远、宁夏、兰州,到达西安, 以后又到武汉。另一个是“孩子剧团”,有 30 多人,大部分是上海杨树埔临

清小学的学生,最大的 12 岁,最小的才 8 岁,他们从事抗日救亡活动,唱歌演戏。

周恩来对这两个少年剧团非常关心。1938 年 2 月初;上海孩子剧团来到了武汉。

袁超俊老人回忆说:

我在上海抗日救国会时,就经常与孩子剧团打交道,相互熟悉。因此, 他们到武汉办事处先找到了我,这个拉着我的手,那个拽着衣服角,亲热地喊着袁叔叔,共叙别后之情。

我把他们介绍给周副主席和邓大姐。周副主席和邓大姐很喜欢他们,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看衣服穿得薄不薄,鞋子跟不跟脚,与他们拉

着家常,问寒问暖。孩子们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围在周副主席和大姐身边笑着、跳着,诉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9 日,八路军办事处为孩子们举行了招待会,周副主席、邓大姐及长江局的领导都去参加,我也跟随前往。会上,孩子剧团作了汇报演出,小指挥站在椅子上,指挥大家唱自编的歌:“我们都是没有家的孩子,穷孩子,一朵一枝莲花,爸爸妈妈都被杀⋯⋯鬼子毁掉我们的家⋯⋯”孩子们神情严肃, 小脸涨得红红的,眼里含着泪水。

这童声稚气的歌声充满了悲愤,也含着深深的哀思,每一句都震颤着人们的心,大家默默地低下了头,许多人悄悄擦去眼泪。这时候,我看见周副主席离开了座位,轻轻走出会场。我也跟了出去。

周副主席站在走廊里,身依栏杆,两串热泪夺眶而出,扑簌籁滚落下来, 晶莹的泪珠挂在面颊上。我有些惊呆了,我从未见过周副主席流泪啊!他平时给我的印象是刚毅、坚强,他就是力量的化身,然而,他的感情竟是这样丰富,他的爱心竟是如此强烈。我深深地理解,周副主席是为沦陷区的孩子们那不幸的遭遇而流泪啊!我也泪流满面。

周副主席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稳了稳情绪,又回到会场坐好。待孩子们演出结束后,他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鼓励孩子们要有“救国、革命、创造”的精神,一手打日本强盗,一手创造新中国。

散会后,周副主席把孩子们带到办事处四楼的平台上,与孩子们合影留念。

周恩来的父亲是位深明大义、忠厚善良的老人,一生坎坷,饱受战争之苦,周恩来非常孝敬他。

周恩来于 1898 年 3 月 5 日出生在江苏省淮安县一个绅士家庭。他的父亲周贻能排行老二,虽然饱读诗书,但为人老实,不善交际,只能谋点文书之类的小差事。母亲冬凡是淮阴县知事万青选的女儿,她容貌出众,挺直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周恩来的眼睛很像他母亲。万氏性格开朗,办事精明,又宽容大度,全力操持着家务。

周恩来是长孙,他这一代排名为恩字,所以父母给他起名“恩来”,又起一个幼名“大鸾”,并起“翔宇”为号,希望他心灵能添双翼,获得丰富的知识和智慧。

周恩来尚不足半岁时,他的叔叔周贻淦病人膏肓。相信神明的亲戚告诉他的婶母陈氏说:你们膝下无子,如果能把大鸾过继来,能冲喜消灾,你丈夫的病也能好。”于是,周家开了一个会,贤慧的万氏为救小叔子。毅然地把儿子过继过去。

周恩来的嗣母陈氏出身贫寒的书香门第,她性格文静,才学出众。周恩来刚学走路时,她就教他识字,待他 6 岁时已经能背古诗词了。陈氏经常给他讲历史故事,还生动他讲韩信受胯下之辱的事。若干年后,周恩来忍辱为国,大概就是当年陈氏启蒙教育打的基础吧:

随着家境逐渐变坏,万氏患了肺结核,在周恩来 9 岁时去世。翌年,陈氏也病故,仅一年时间,周恩来就失去了两位亲人。

为处理丧事,周贻能债台高筑,为了还债谋生,他只好离开儿子去湖北做事。这时,周恩来由他第三位“母亲”——奶妈蒋江氏照顾,奶妈竭尽全力,像待亲生儿子一样照顾他。

周恩来就是在这样坎坷的命运中度过自己的童年的。他后来在回忆童年

生活时,曾提到过这三位“母亲”。他说:“我的生母慈祥、温柔,但文化不高,因为万家认为女人不该受教育。可是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善良和宽容大度的品德。我的生母是个爽朗的人,因此,我的性格也有她的一部分⋯⋯我与世无争。我的嗣母才学出众,她的父母很开明。她教我热爱知识,学会动脑筋。我的奶妈把我带到大运河她自己的家里,我从她那里了解到劳动人民是如何生活的。她教我大公无私。”

全面抗战爆发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步步南进,踏向了周恩来的家乡, 1938 年 5 月,他的父亲被迫离开江北,奔向武汉。

是日,周恩来出席文协第二次理事会,他发表完讲话后,说:“要失陪了,因为老父亲今晚十时到汉口!暴敌使我们受了损失,遭了不幸,暴敌也使我的老父亲被迫南来,生死离合,全出于暴敌的侵略,生死离合,都增强了我们的团结!”

周贻能老人来武汉仅仅 3 个月,又随着八路军办事处家属转移,一直过

着动荡艰苦的转战生活,直至 1940 年到达重庆才算安定下来。老人虽然生活在儿子身边,但是,肩负着领导国统区人民团结抗战的周恩来,在那风紧云沉的日子里却没有时间陪伴老人。

1942 年 6 月下旬,因过度的劳累和长时间的精神紧张,周恩来患了小肠疵气,被送进重庆中央医院,医生为他做了手术。

周恩来住院期间,南方局工作由董必武主持,他把周恩来住院手术情况电告党中央,并告之术后效果很好。

毛泽东非常关心周恩来的身体,立即复电:“恩来须静养,不痊愈不应出院,痊愈出院后亦须节劳休息,请你加以注意。”

为了能让周恩来在医院静养,董老特意做了规定:任何人不准打扰周恩来,如果去探视,必须他批准,但去后不准谈工作。

然而就在此时,周恩来的父亲因病逝世。袁超俊老人回忆说:

大约 7 月初,周老先生患了恶性痢疾,上吐下泻,病情危急。我们立即

把他送人医院,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但终无效,周老先生于 10 日逝世。

周老先生病故,我们十分悲痛,尤其是我,从 1938 年秋天以后基本和他在一起,在那艰苦的转移中他总是全力以赴地支持我的工作,而且到了贵阳后,我们一家人都和他建立了友谊。到重庆后,不仅我、可玉经常去看他,我的老父亲也特意去看望他,老哥俩在一起唠贵阳的事,一唠就是大半天。我含着热泪,和邓大姐、钱之光他们,把周老先生的灵柩暂停放在红岩

沟内。

此时,周副主席刚作完手术,我们都知道他非常孝敬老人,而且很重感情,所以,周老太爷逝世的事谁也不敢告诉他,怕他承受下住这沉重的感情打击。为此,董老还召集邓大姐、吴克坚、钱之光、童小鹏开了一次会,决定先下告诉周副主席,待他出院后再报告,再出殡。

13 日,周副主席因惦记南方局的工作回到红岩小楼。当时我和邓大姐在他的办公室,见周副主席进来,既高兴又有些紧张。

周副主席问了一些南方局的情况后,又问大姐:“父亲怎么样?” 再也不能瞒着了,大姐流着泪说:“老人病故了!” “什么时候?”

“10 日那天。”

“啊!爸爸啊!⋯⋯”周副主席一声长叹,放声大哭,随即摔倒在地。这噩耗如同晴天打的霹雷,几乎震碎肝肠。老父亲已经离开人世 3 天啦!作为一个儿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打击更大的呢?他那虚弱的身于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和大姐吓坏了,急忙把周副主席从地上扶起,搀扶到床上,他双手发凉,浑身发抖,泪水打湿了衣襟。

钱之光、童小鹏、董老等都来了,大家劝慰着。周副主席仍痛哭不止, 一边哭一边责怪大姐:“小超呀,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怎么连你也瞒着我啊?”

“恩来,我错了,我不该瞒你,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大姐一面哭着一面认错。

当时我们略知一些周副主席的童年,他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如今父亲又不在了,怎么能不悲痛欲绝呢?而且老太爷在战乱中跟着我们遭了多少罪啊!他才过上两年安定生活呀,可是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走的这么快,又这么急⋯⋯我们深深理解周副主席,也怀念周老先生,个个都哭红了眼睛。

这天晚上,周副主席怀着无限的哀痛,拖着虚弱的身子,为父亲守灵到天明。

翌日,周副主席和我们大家一起把周老大爷安葬。

周恩来处理完丧事后,于 17 日电告毛泽东,“归后始知我父已病故,悲痛之极,抱恨终天,当于次日安葬。”

毛泽东马上回电:“尊翁逝世,政治局同人均深切哀悼,尚望节哀。重病新愈,望多休息,并注意以后在工作中节劳为盼。”

这两位伟人在工作中是那样密切配合,被西方人称为海洋与海岸,在感情上又这样亲密,至深至诚。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挣挣铁骨的周恩来从心里流出的泪,那是他对孩子的爱,对父亲的孝,对战友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