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维护生命尊严一生能做几件事

那天在一次聚会上碰到一个熟悉的朋友,我早知道他是一家专业报纸很出色的编辑。席间他偶尔提及自己曾经是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毕业生,酒酣耳热之际,他哼起了自己早年谱过的一首曲子,许多人还记得。他自称钢琴、小号都很够得上专业水准,小提琴差点,但也能滥竽充数——这让我小小地讶异了一下。如今聚会的一个热门话题是股票,他也侃侃而谈,仿佛是个中高手。有人耳语着告诉我:这位老兄的私家车全是从股票上来的。临了, 他对众位朋友下了“请帖”:“下回到我家去喝酒,我掌勺!想吃川菜,还是淮扬菜?提前招呼一声就成!”瞧,俨然还是个“名厨”呢!

其实,像这位朋友一样让人瞅不准究竟是什么“专业”的人,如今已经比比皆是。一位文学博士手中可能还攥着一本律师证书,晚饭后打开电脑敲出一篇关于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的评论,临睡前却考虑起一桩企业产权纠纷中被告的辩护词。而那位经商颇为成功的人士,早年曾是种地的知青,大学读了计算机专业,研究生却专攻新闻,当了几年的记者,偶一转念下了海,忽而期货,忽而经营旅行社,在家里,他对园艺还颇为在行,真像个“跳来跳去”的男人!成名人物更不用说,人人皆知张艺谋当过摄影、演员、电影导演、歌剧导演,刘晓庆演过电影、写过书、更做过总经理还是董事长⋯⋯如今文人下海、演艺界人士写书、影视歌三栖等等,已经成了一股股历久不衰的浪潮。

也不光是知识分子或是名人,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指出谁是真正的农民,一个人可以拿着农民的户口,却走南闯北时而在皮鞋厂做工、时而在发廊学做美容、时而又做起了小生意⋯⋯

一生究竟能做几件事?如今成了说不定的事。时代真的不同了。

不过是十年前,老师和家长最喜欢问孩子的一个问题便是:“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是科学家、作家、还是工人、农民?”现在的孩子可能会说: “我都想做!因为爸爸就是这样的!”

大学时读马克思的书,最感兴趣的便是马克思为我们描绘的一幅理想社会的图景,说人们可以凭着兴趣上午写书,下午钓鱼,晚上去打猎,人的能力得到最充分的发挥,可以不必单为生存付出毕生精力。我读了这段话,心中真是艳羡不已,但想到那将是不可期的共产主义社会的事情,或许要到我孙子的孙子那一辈才可能享受得到,不由得无限怅惘。

不过才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嘿,这个理想就已经可望而又触手可及了! 这个速度都让人来不及品味、来不及兴奋。

对我们的人生来说,这是个极具魅惑力的变化。和毕生被拴在土地上、或机器旁、或办公桌前的祖辈与父辈相比,我们的人生要丰富得多、自由度要大得多。这种丰富和自由当然还是极其有限的,但毕竟是个极好的兆头。按下葫芦起来瓢,要葫芦还是要瓢,机会掠过时是不是去抓住它,全凭

自己喜欢。一张户口簿已经拴不住我们的脚步,学生们想往着飘洋过海读哈佛和牛津大学,农民小伙子扛起铺盖卷进了城门,把城市的立交桥建得有模有样,更多的青年人涌进了特区,又开始有城里人到农村去承包土地和果

园⋯⋯

在逃离粗砺的物质生活挫磨后,生命的尊严开始在纷繁多样的自由选择中抬头。贫穷让我们别无选择,上几年学、干什么职业、和什么人结婚、在什么地方生活,仿佛都是命中注定。

哦,在世纪之交的时候,我们的生命终于揭去了罩在头上那块补丁摞补丁的暗红色盖头,可以探出头去东张西望,选定我们要搭哪辆车、去什么地方,我们还可以在途中转车,去看另外的风景呢!

你张望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老祖母远在天外的羡慕的目光?反正我是看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