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消失

不管去没去过三峡,每一个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的人,都会怀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诗意的三峡。“巴山夜雨涨秋池,君问归期未有期”,漫天接地的雨雾,淋出绵绵千古的相思;“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湍急的江流与欣快的心境相得益彰;还有“群山万壑奔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从粗砺的山腹中,泻出清流,走出娇美的昭君姑娘⋯⋯

但是,诗意的三峡正在我们的生命中渐渐逝去。逝去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由于三峡大坝开工而消失的物质的三峡原貌,更是精神上的三峡。“君问归期”吗?晚上六点二十的飞机,我回家吃晚饭。“共剪西窗烛”是早已不必, 贼亮贼亮的吊灯、壁灯、台灯,让你的那一点小心思、小感觉藏无可藏、逃无可逃。

生命中的诗意,其实是我们可以赖以安歇自己灵魂的一处小小茅屋。它可以是一段字迹快要湮没的老石碑,可以是一曲交响乐,可以是一首流行歌曲,可以是一件写着“内详”的信封,但它们的背后非得有一座座雄浑厚重的文化山脉,才能托得起我们的悲欢离合、托得起我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累的时候,我们总该有个地方可逃,孤独的时候,我们总该有个地方可以倾诉。

过去的读书人,虽说也是千军万马过科举的独木桥,但是他也还有退路, 进是庙堂府衙,兼济天下,退是田园山水,独善其身。前有政治的人生,后有诗化的人生,老祖宗真是进可攻、退可守,好不潇洒!

当国家和小家都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候,谁来关注我们的精神家园?当我们的物质人生日渐丰盈的时候,谁来关注我们心灵深处那一份苍白无助?

我们这一代人,有幸成为现代化浪潮的受益者。我们的生命因此享用着古人做梦也无法享用的种种“奢侈”:通过电视、因特网,我们眼观六路; 通过电话、Walk-man(随身听),我们耳听六路;走路有汽车代步,脚变得轻闲了;有了洗衣机、微波炉、洗碗机、吸尘器之类,我们也越来越“游手好闲”了⋯⋯

唯一闲不下来的,是我们的心灵——我们倒并不乏“文化享受”:电影院有进口大片,家中 VCD 上也多的是基诺·里维斯和麦当娜们的笑脸,过生日我们不吃长寿面、改吃蛋糕吹蜡烛了,结婚虽没了红盖头、却还有雪白的婚纱⋯⋯就像从西方输出的流水线早已成了全世界现代工业必不可少的风景一样,我们好像正在成为西方文化流水线上的一个速成品。仗着经济强势,

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正在席卷全球,事无巨细地改变着我们的起居、语言、风俗、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但是,如果有一天,美式文化真的“统一” 了全世界,会是怎样一幅图景呢?你只要想一想,如果地球上遍地盛开红玫瑰,而菊、兰、梅、竹等花卉植物却全都绝了种;或者,所有的动物都荡然无存,没了鸟叫和鸡啼,只有人在高楼大厦间穿行⋯⋯给你的感觉绝不仅仅是单调,更是恐怖!而人类文化失却了它的丰富多样以后,也就失却了相互碰撞、砥励的机会,没有了融合与借鉴的可能,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走向末路,走向衰亡!

当然,我们虽不能“不提防”,可也要“收拾起”,对自己的文化来一番洒扫庭除、吐故纳新,以适应现化生活。

有一位北京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原是学西洋音乐的,对民乐一直不屑。忽一日听到瑶民的歌声,大受感动。于是,他穷数年之精力,倾家荡产,跑到云南的山里,办了一所“民族文化传习所”,专招山里少数民族的青少年。让他们学习本民族的歌舞,并且按照本民族的传统生活方式过日子。他们不看电视、不听流行歌曲,筑起了一座篱笆墙,警惕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外国人知道了很兴奋,还请一些学生出过国,去演示他们的民族文化。这家传习所办得很艰难,创办人很激动地说:也许我只能坚持三四年,但是,我要让世人知道,有这么一群人,做过这样的努力,知道保存民族文化有多么重要!

他采用的是一种比较极端的方式。他的话语声音再高,最终还是会淹没在汽车喇叭和流行歌曲的喧嚣声浪下面,但是总有一些人会听到、会由此多想上一想。

无论是从保存整个民族的生存价值,还是从我们个体生命的丰富及心灵的充实自由考虑,我们都不能甘心沦为大工业流水线上的编号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