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肤、白皮肤、黄皮肤

曾经读过一位在中国留学的黑人大学生的信。他痛苦地说,他是想找一块没有种族歧视的净土才来到中国的。可是,他失望了,在听不懂中国话的时候,他看懂了一些人眼神中的惊异和蔑视;等到学会了中国话,他更听到刺耳的窃语:“那个黑鬼⋯⋯”他非常悲愤,不仅是为了受到的屈辱,更为了他的幻灭。

他的信中有一句话,我至今忘不了:“黑皮肤底下流的也是鲜红的血呵! 我们也有尊严!”

我有些惭愧——说实话,在心底深处,我也曾经下意识地对黑人存有偏见。

大学时代,我和同学偶识了两个黑人留学生,大家一起聊得很愉快。他们盛情地邀我们去他们所在的民族学院,我们犹豫了:黑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谁知他们有没有歹意?犹犹豫豫地走到民族学院门口,受不了门卫从眼镜片上方射出来的睥睨目光,我们编了个理由,终于没有参加他们的PARTY。

我永远记得黑人学生眼中那一抹受伤的神色,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上帝造物时,是想为所有生灵都选定一种颜色的。但他一定是不小心打

翻了脚边的调色盘,否则地球上的生命世界怎么会那么缤纷绚丽、五光十色, 美妙不可方物?

颜料从打翻的调色盘里流出来,浇到花朵儿的身上,花朵儿便从根到梢

都缤纷起来,浇到动物身上,动物世界也顿时飘荡起灵动飞扬的五颜六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大自然的色彩烘云托月,相得益彰。像雏菊、迎春花的嫩黄,广玉兰的雪白,丁香的淡紫,海棠的浓红,更有黑玫瑰的鸦中带紫,蝴蝶花黄底子上星星点点的姹紫嫣红⋯⋯花儿朵儿,红也好,白也好,我们但觉得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哪里分得出贵贱高下呢?

幸而,上帝在造人时,吝于调色,仅仅在人群中随意涂出了黑、白、黄、棕等四种颜色。否则,人类还不知会造作出多少关于颜色的等级来。

对人种的偏见,仿佛是随着颜色的加深而愈深重:白种人最高贵,其余一概贬为“有色人种”,其中,黑色似乎又更等而下之。生命因着在娘胎里烙下的不同颜色,一出世好像就被标出不同的价格。为了争取一点点起码的堂堂正正做人的权利,美国的黑奴掀起了一场惨烈的南北战争,南非的黑人总统曼德拉几乎把牢底坐穿,中国在美国的一名华工,为了不甘民族自尊心受辱,宁可自杀以警醒同伴。

偏见还不仅仅取决于皮肤的颜色,同样肤色的人群中,还有人顽固地要分出优劣尊卑。

中国的明朝,有一种“贱民”,他们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终生只许在水中飘泊,不许上岸,不许和岸上的人通婚,不许参加科举考试。一辈辈的水上生涯,使他们脚趾都变了形,拇趾和其他脚趾分得很开,被岸上的人蔑称为“曲蹄”。他们的后人,至今还在为适应岸上的生活做着艰苦的努力。贱民的“罪行”,只是因为老祖宗在和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争斗中落了败, 被朱元璋赶到海里和江里,从此和黄土绝缘⋯⋯

曾经认识一个朋友,他的祖辈飘洋过海,成了印度尼西亚的华侨,靠自己的聪明勤奋,积了一份家业。谁知,在印度尼西亚的排华浪潮中,一家大小七口人被杀得净光,只有他由于在中国读书而幸免于难。他呆呆地说:“我们没有一点错,就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不问青红皂白,就送了命。我爸爸死的那天早上,还给穷人舍粥呢!”

更令人发指的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标榜他们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动机,也是要纯化种族。在欧洲,纯雅利安种才是上帝之子,犹太人、波兰人就没必要活着了;在亚洲,大和民族最优越,中国人、朝鲜人,“统统地死啦死啦地有”!结果,是带来了人类一场空前的浩劫。多少城市成了废墟,多少国家十室九空,女人成了寡妇,孩子成了孤儿⋯⋯

“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 巨龙巨龙你擦亮眼,永永远远地擦亮眼!”

每每听到侯德键这首《龙的传人》,我就会鼻子发酸,像是被一个“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上帝温柔地注视了良久,结果却被勾出一肚子说不出的委屈。也不知这委屈从何而来。

然而,沉着地想一想,类似“龙的传人”这样的民族情绪,在一些偏激的狂人手里,可能会从民族自尊异化成民族自大,那就麻烦了。有一回,一个东北籍的朋友喝醉了酒,瞪着血红的眼睛,望住满桌的朋友狂叫:“妈的, 老子统治了你们三百年(指满清王朝),现在落魄了。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叫你们趴下,天下总是我们的。”

那一刻,我疑心我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被强按着头回到了十七世纪!回到了一个“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血腥时代。

幸而不是,如今我们想梳辫子也行,想留短发也行,谁高兴了剃个光头

也没人管你。可是,就在我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头发的长与短、有与无,是和时髦与流行无关,而与民族的尊严、是否皈依新政权等生死攸关的问题相依相存。剃头挑子旁挑着皇上剃发的圣旨,谁要是不依,头发可以留着,人头却没法留在脖子上了,一转眼就挂在剃头挑子的另一头了。

真的,我们不想回去。

即使是在今天,仅仅由于肤色的不同,在世界的眼光里,还是有了这样的约定俗成——开餐馆、洗衣房的,以黄皮肤的华人居多;黑人,多半要么在街头流浪,要么在机场或宾馆打杂,要么去拳击场或田径场发威。至于在音乐、文学、美术等所谓高雅领域扬名立万的有色人种,仍被视为是一种极特殊的例外,需要比白人付出更多的泪水和心血。想想看,就是在咱们中国, 要是你娶一个白人姑娘回家,全家族都会眉开眼笑,如果是娶了一位黑人新娘呢?没准儿爸妈会觉得没脸见街坊。

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种族之间人为的壁垒却仍没有最终瓦解。为什么白人、黑人、黄种人之间的相逢一笑,要比索尼电器在黑白黄世界的横行更难呢?

生命在种族与国家之间的不平等,是个令人难堪的现实。

举最简单的例子。谁都知道,地球上的能源并不是取之不尽的,但是, 在这有限的资源面前,有的人可以一天用一水缸汽油,有的人可能一个月才用得上一滴。一个美国人一天烧的汽油,可能抵得上一百个非洲人用一辈子。有人说,地球只能养得起一个美国,如果有一天,所有国家,所有民族,所有的生命,都要求和美国与美国人一样,烧那么多汽油,用那么多热水,气喘吁吁的地球恐怕只能供我们挥霍几个月!

但是,哪怕种族的平等真的只是空中楼阁,我们也要努力往上攀。至少, 可以在尽可能多的人心田里开出一片净土。如果我们连这点子理想也没有了,保不定希特勒们哪天真的会被“克隆”出来,又坑我们一回。

其实阴影离我们真的不远,近在咫尺的日本,每年八、一五日本投降纪念日那天,都会有一群战争狂人在他们供养战犯灵位的靖国神社中痛哭流涕,呼唤东条英机的阴魂,指望“大东亚共荣圈”的幻梦卷土重来。如果这时你对他提到中国人,他眼中那抹鄙夷仇恨的神色足以把你激怒!

龙的传人,要留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