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的秘密

从朋友那里借到周国平的那本《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连夜读完, 早已是泪流满面。

周国平何其幸运:从上海知青到大学生,到声誉颇著的哲学著作家,到幸福的丈夫,到一个漂亮女婴的父亲⋯⋯

周国平又何其不幸:女儿未等满月就被判了不治之症;未到周岁便双目失明;刚能开口说话,便饱受剧痛的酷刑煎熬,日夜呼叫:“妞妞磕着了, 磕着了”,“爸爸想办法,想办法”;未满两岁,便被恶性肿瘤摧残得面目全非,终于从摇篮跌进了墓地⋯⋯

可以想见一个父亲的心痛如捣。对于周国平来说,他还被另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折磨着——当初,他本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手术摘除妞妞的眼球(恶性肿瘤病灶),这样,可以延长妞妞的生命到二十岁上下,但是,这二十年

里,妞妞只能以一个面容缺损的盲人形象来面对这个世界。几乎所有人都劝妞妞的父母放弃这样的努力。

周国平面对的便是这样一个残忍的抉择:

捧给你一个会哭会笑、婉转可人的婴儿,然后,再让你选择——或者, 要她带着残缺、有限度地生存;或者,放弃她,让她在刚刚会叫“妈妈”、“爸爸”之后,悲惨地夭亡!

身为父母,你还不能拒绝选择,拒绝选择本身,就是选择“放弃”—— 周国平每一天都在希冀奇迹出现,每一天都在被如何选择逼得几乎疯狂,但就在这一天天的希冀与犹豫中,手术的最佳时机失去了,妞妞一天一天地走上绝路。

作为一个哲学家,周国平面临一个严峻的课题,究竟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最有价值的?一个人,如果他是健全的,难道就比残疾人更有理由活下来? 如果他再附加了种种艺术的,或科技的,或学术的才能,他是不是就比一般人更有理由活下来?换言之,如果预知妞妞虽然盲了,但可能会成为一个极出色的钢琴家,他是不是就该选择她残缺地活着?如果妞妞自己有选择的能力,她是会选择在不更人事之际死去以减少活着的痛楚,还是会选择活下去、但每天都面对残疾和死亡的威胁?

在中国,有数以千万计的残疾人,全世界就更多了。他们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一种我们很难了解的生活。

常常听到父母叮嘱孩子:过马路小心,不要碰电源,别走近煤气罐⋯⋯ 就是成年人,我们也经常担心会突遭什么不测,受到什么伤害。但是,大多数残疾人,一生下来,就已经带着无法愈合的创伤,就已经被严重地伤害了。他们从来就不知道没被伤害的滋味是什么。相反,由于他们先天受到的伤害, 在一生中,他们还不断地得迎接各种对伤害的伤害——嘲笑、歧视、羞辱⋯⋯ 甚至——被剥夺了生孩子的权利!

瑞典,一个美丽的北欧国家,一向安宁、富裕,人们彬彬有礼,与世无争。报纸上惊人的、有棱角的新闻,都是从别的国家传来的。可是,就在最近的一天,一件隐藏了半个世纪的秘密,突然出现在所有报刊的头版头条, 瑞典人惊呆了!

原来,从本世纪 30 年代起,直至 70 年代中期,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 瑞典政府奉行种族主义“优生学”,为了造就一个“由净化提纯的瑞典人” 组成的“健康社会”,对所谓的“精神病人”、“弱智者”、“残疾人”甚至“社会下等阶层”,滥施强迫绝育的手术。在这些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野蛮地施行了绝育手术,使他们终身不会再有孩子!

有一个叫玛丽亚的女孩,家境贫寒,个性内向。小时候因为近视得很厉害,总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又不好意思告诉老师,学习成绩自然好不了。结果被学校断为“弱智”,被送到一所像监牢一样的特殊学校,一直被监禁到17 岁,连她妈妈的葬礼也不许参加。虽然老师的鉴定说她:“和蔼可亲,态度温顺可爱,见人总是面带微笑。”这样的姑娘,本该会成为一个慈爱快乐的母亲,可是,1943 年,学校居然就以“太笨”,数学成绩差,家庭有酗酒、行为不端和精神病史等理由,向卫生署申请行绝育手术!

现年 72 岁的玛丽亚伤心地回忆:“有一天,校长叫我去,要我签一些文件。我知道那是些什么文件,但我不得不签,否则我休想离开。在博尔奈斯的医院里,他们把我腹中用于生育的器官掏了个空!”

玛丽亚后来当过厨师、护理员,也结了婚,她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是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被施行这类手术的人,据说有 6.2 万之多。其中,也许有真正的残疾人。但是,谁给了瑞典政府这样的权利?即使是残疾人,只要他们没有患有影响后代健康的遗传病,也应该享有生儿育女的权利。

始作俑者,据说是想造就“更纯净的北欧金发白人”,那么,我们有理由像周国平那样问上一句:什么样的人生更有价值?如果不是纯净的北欧金发白人,他的生存就是多余的吗?

事实上,残疾人的人生价值不仅在于他们也有创造的欢乐,而在于他们与命运的抗争更体现了人的尊严、生命的尊严。他们甚至给健全人提供了一个参照系,鼓舞着我们以一种更积极、更善意、更勇敢的态度,直面人生。上海有个男孩子,因为一场车祸而被截肢。有一次电影散场,他的父亲

没有去接他,他用竹椅撑着,一步一步挪回了家——别人走 10 分钟的路,他“走”了一个半小时!他听见母亲责备父亲的残忍,父亲平静地说:“将来, 他总要一个人过,现在不锻炼,以后怎么办!”

他长大了,曾经怪过父亲:“当初你为什么替我选择截肢?说不定我有希望保住双腿,那我现在的苦不是白吃了吗?”

做父亲的生气了:“真糊涂!是生命重要,还是肢体重要?!” 男孩子十分感激父亲,他生活得很有尊严,很快乐。

那父亲真正懂得生命的真谛。

残疾人拒绝伤害,也拒绝怜悯——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如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