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蜻蜓

我的童年,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东北的沈阳,更是火药味十足。

我爸爸进了劳改队,妈妈也三天两头去学习班。我呢,正上着幼儿园。幼儿园的院子对着一座煤山,当中用铁栅栏隔着。白天,小朋友在院子

里玩,总能看见一群“劳改犯”,佝偻着身子,背着煤,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幸我爸爸正是那里面的一员,胳膊上也照例戴着一只白袖箍,很刺目地用黑线缝着两个字:劳改。

彼此的父母,小朋友们中还是有认识的。所以,我爸爸一出现,便有许多小朋友呼叫着,从滑梯上、秋千上跑下来,挤到栅栏前去指指点点。认识的就指给不认识的看,看完了又回头望我。我也趴在栅栏前呆呆地看爸爸, 看我敬若天神的爸爸,被戴红袖箍的人呼来喝去。有个小朋友,父亲正是戴红袖箍的,便十分骄傲,说:“她爸爸是黑帮,得听我爸爸的!”

这还算好听的,常常还有小朋友在与我口角时、或者他们情绪不好时, 便直接损我:“走资派!黑帮!”

我的小名儿是“小萍”,不幸与当时中国第二号“走资派”重名儿。于是,除了跟着我爸爸倒霉外,我还经常得替这位大走资派背黑锅。

我最害怕的东西,便是大院里的广播喇叭。每当里面传出义愤填膺声讨邓小平的声音,我就胆战心惊。这每每会提醒了幼儿园的一些小朋友,他们会冲到我跟前来,学着播音员的声音,指着我的鼻子骂:“邓小平,跟刘少奇好!大坏蛋!”

幼儿园成了我的“炼狱”。我整天用手绢蒙住脸,谁也不看,连吃饭也在手绢下进行。

终于,我哭着喊着再也不肯去幼儿园了。我妈妈无可奈何,只好任由我在家里“放羊”。

大我六岁的姐姐,因为学校在“停课闹革命”,也闲在家里。夏天,姐妹俩常常一起去树林、草坡里逮蜻蜓玩儿。

那会儿蜻蜓可真多,常常在半空中织出一张半透明的“网”,阳光通过它们的纱翅照下来,晃痛了我们仰望的瞳仁。我们或者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贴近灌木的树梢,看准落在枝头的蜻蜓,猛地双手一扣,“俘虏”便在我们的手心里挣扎了;或者我们带一只绑在竹竿顶端的小纱网,凌空一兜,每每一下子便能捕进两三只。

姐妹俩的收获极多,一上午便会有几十只。我们把俘获的蜻蜓放在几只玻璃广口瓶中,带回家去,解开蒙在瓶子上钻过眼儿的纸盖,大部分蜻蜓就活泛了。生命力旺的,便满屋子没命地穿飞;弱一点的,就“钉”在铁纱窗上生闷气;更弱的,就奄奄一息地瘫在瓶子里喘气。

我们想让蜻蜓在家里活得久一些,便捉些蚊子喂它们。蚊子捉完了,怎么办?看着那些奄奄一息的病弱俘虏,我们灵机一动,拿起一只,扯住它的两对翅膀,从当中撕开,露出鲜嫩的肉,强迫它那强壮的同类俯首去吃⋯⋯

写到这里,我的手都在发抖!

——当初小小的我,怎会如此残忍?逼着蜻蜓弱肉强食,活生生地撕碎一条条小生灵!我自己受着别人的伤害,忍着屈辱,我怎么又能去伤害比自己更无助、更弱小的生命?怎么会?怎么会?!

对不起,蜻蜓!

——如果蜻蜓有灵,请接受我的道歉!

我也有我的委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要爱惜弱小,不要轻易伤害小动物⋯⋯我怎么会知道,当时我正在干一件残忍的事?

生逢乱世,人们哪里有闲心对一个孩子进行生命教育?我们就是这样傻乎乎地长大了,怀着对生命的无知与漠然。我们是从哪里来?将向哪里去? 我们怎样与其他生命相处?什么是生命的平等与尊严?⋯⋯我们都一无所知!

现在想来,当年的红卫兵小将,残酷无情地对待老师、对待“走资派”, 动辄拳棒相加、甚至将“敌人”殴打至死,他们也还是一群孩子啊!除了狂热而愚蠢地信奉着“造反有理”、“文攻武卫”而外,他们的残酷无情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因素?比如,一直缺乏生命教育,以至缺乏对生命的关爱、怜惜;相反,还被灌输了无数充斥着阶级斗争、专政、“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等似是而非的、片面的说教。再后,又大张旗鼓地在学校里批判“五分加绵羊”,提倡做“小老虎”、“小刺猬”⋯⋯谁曾告诉过我们, 慈爱、善良、同情老弱、爱护妇女儿童,这些都是做人的基本道德——我们以为那是些被批倒批臭的资产阶级的玩艺儿呵!

时过境迁,当时的举国若狂,在今天的孩子眼里,是那么的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可是,生命教育这一课我们真的补上了吗?

昔日的红卫兵,如今都已为人师表、为人父母。他们正在竭尽所能,要把自己过去的缺憾,百倍千倍地补偿给下一代。孩子们有吃不尽的美食、玩不尽的玩具,更有堆积如山的功课,上不完的特长班、补习班。但是,从父母们开始就断档的生命教育呢,依然被若无其事地抛在脑后⋯⋯

先不说时时传来的触目惊心的案例:少年杀父弑母、孙子击死祖母、初中生扼杀小女孩⋯⋯单只说人们见怪不怪的一些事实:刚刚投放的广场鸽, 被孩子追打、捕捉、过量喂食,没几天便少了一大半;路边有伤病者倒下, 行人熙熙攘攘地从旁边走过,居然几个小时内无人过问;连自己的生命也不知珍惜,挨了父母的骂、或是高考落了榜,便动辄离家出走,甚至自杀⋯⋯

曾经听到一个五年级的男孩子,在餐桌上嘻笑着说:恨不得把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杀了,或者绑起来用皮带抽上一顿——他们太可恶了!这是个很聪明天真的孩子,还是个班长,对学校教育的一些抱怨也不无道理。但是,说这话时,他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轻松自在,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我的女儿翩翩两岁多了,她喜欢蚂蚁,常常目不转睛地看上好半天。 一天,翩翩正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碰上邻家一位阿姨,翩翩便指给她

看:“蚂蚁,蚂蚁!”

那阿姨以为翩翩害怕,说:“没关系,来,踩死它们!”

她跺着脚,再漫不经心地一碾,几只正欢天喜地搬着家的小蚂蚁呜乎哀哉了。阿姨轻松地挪开脚,给翩翩看,说:“蚂蚁死了吧?没事了吧?”

翩翩盯着蚂蚁的尸体,眼睛里流露出惊恐,这次她是真的有些害怕了。我在一旁看见这一幕,心中一痛。

第二天,又看到蚂蚁,翩翩也学着那位阿姨的样子,跺着脚,说:“踩死蚂蚁!”

我将她拉开,蹲下来,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慢慢地对她说:“你把小蚂蚁踩死了,它再也看不到它的爸爸妈妈了,小蚂蚁的爸爸妈妈会哭的。小蚂蚁多可爱,它很小很小,却会扛很重很重的东西。咱们和它一起玩好不好?”

翩翩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地面,挪着小脚丫儿,生怕踩到蚂蚁。我们一起蹲下来,看一群蚂蚁齐心协力地抬着一块“巨大”的面包屑踽踽前行。

翩翩抬起头来,清脆地说:“妈妈,小蚂蚁拿面包去给它妈妈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