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农舍
安妮醒来,从床上坐起,天已大亮了。她心情慌乱地凝视着窗外,一片活泼的阳光正在泻进窗来,窗外蓝色的天空,因有某种轻软的、洁白的东西飘过而时隐时现。
她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首先是一阵兴奋的冲动,紧接着是可怕的回忆。这里是绿山墙,他们不想要她,因为她不是个男孩!
但是,现在是早晨,而且,是的,一株开满花儿的樱桃树就在窗外。她一跃跳下床去,跨过地板,打开推拉窗,窗户吱吱嘎嘎地好不容易被推了上去,好像很久没有被打开过,随即就紧紧地卡上了,根本不需要什么东西撑住它。
安妮跪在窗口,凝望着6月的清晨,眼神闪耀着喜悦。
她跪在那儿,浑然忘记了一切,脑子里只留下她四周的美好景物,直到一只手搁在她的肩膀上,她才猛然惊醒。小小的梦想家竟没有听见玛丽拉已经走进了屋子。
“这会儿你该穿衣服了,”她简短地说。
玛丽拉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对这孩子说话,这种不舒服的茫然失措的情绪使她话说得简单生硬,其实她并不想用这样的口吻。
安妮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哦!它简直美极了!”她向外面的世界用力地挥了挥手臂。
“你最好还是穿好衣服下楼。”玛丽拉说,“早饭做好了。洗洗脸,梳一下头发,就让窗户开着,收拾好床,手脚麻利点儿。”
安妮如果决心要做好什么事情,显然是能够做得很利索的,因为她不到10分钟就下楼来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经梳过,编成了辫子,脸也洗过了,一种轻松自在的感觉渗透她整个心灵,因为她已经完成了玛丽拉要求她干的所有事情。然而,她其实忘记把被子放回到原处了。
“今天早晨我特别饿,”她迅速地坐到玛丽拉为她摆的椅子上,“世界看上去不像昨晚那么凄凉混乱了。我真高兴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但是我也很喜欢下雨的早晨。所有的早晨都很有趣,你觉得呢?”
“很遗憾,还是管管你的舌头吧!”玛丽拉说,“小女孩说这么多实在是太过分了。”
于是安妮闭上了嘴,她的舌头如此顺从,以至于她的沉默弄得玛丽拉神经不安,觉得很不自然,马修也闭着嘴,这是很自然的,所以,这是顿安静的早餐。
整个早餐过程中,安妮变得越来越茫然起来,她机械地吃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地惘然地盯着窗外的天空。害得玛丽拉更加不安起来,她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别看这孩子人在吃饭,她的魂儿已展开想象的翅膀,远走高飞到某处缥缈的云端去了。谁的身边还要这样的孩子?
马修还是想留下她,简直不可理喻。玛丽拉觉得今天早上的他并没有改变昨天晚上的看法,他还是想要她。这就是马修——把一时稀奇古怪的想法装到脑子里,然后就是用让人惊讶的沉默来坚持,这种极端沉默的固执往往比他说出口时更为有力,而且有效。
当早餐结束时,安妮从她出神的沉思中摆脱出来,主动提出要去洗涤餐具。
“你能把餐具洗好吗?”玛丽拉不信任地问道。
“完全能够洗好,不过我照顾孩子更拿手。对于这一点我已经积累了很多经验。可惜你们这里没有什么孩子要我照顾。”
“现在有你在这儿,我可不想再要什么孩子。凭良心说,你已经够成问题的了。该怎么安置你,我还不知道呢?马修是做事最荒唐的男人。”
“我觉得他很可爱,”安妮不赞成地说,“他是那么富有同情心,不介意我说多少话——他好像挺喜欢我说话。我一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和我是同类人。”
“你们都很古怪,不错,这就是你们的志趣相投。”玛丽拉嗤之以鼻。
“你洗盘子吧!拿上热水,然后要擦干。早上我有很多事,下午还要去白沙见斯潘塞太太,你跟我一起去,然后我们看看该拿你怎么办。洗完盘子以后,上楼收拾你的床。”
玛丽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安妮,看出她洗起碗来倒是得心应手。后来安妮整理起床铺来就没有那么顺手了,因为她压根就没学会过拉扯鸭绒被的本领。再后来,玛丽拉为了支开她,告诉她说可以出去散散心,吃中饭时再回来。
安妮溜到门口,脸色和眼睛都在发亮,到了门槛上,她却停了下来,绕了几圈,回到桌边坐下了,神采全熄了,就像有人在她身上洒了灭火剂一样。
当玛丽拉从地窖那儿回来时,安妮已经双手捧着下巴,眼睛凝视着天空,又陷入了沉思。玛丽拉没有管她,直到提前准备的午饭放到桌上,才破坏了她那出神的表情。
“我想今天下午我能够用一下母马和轻便马车吧?”玛丽拉说。
马修点点头,愁闷地瞅着安妮。玛丽拉截断他的神态,冷酷无情地说:“我要去趟白沙镇把这事解决了。我会带安妮一起去,斯潘塞太太或许会安排把她立刻送回新瓦斯科舍省。我会把你的下午茶摆上桌,并准时回来给牛挤奶。”
马修仍旧什么也没说,玛丽拉觉得自己在浪费口舌。
时间到了,马修套好车,玛丽拉和安妮准备出发了。马修打开院子门,她们缓缓地驶过去,他突然开口了,但好像并不是跟她们说话,“溪边的小杰利·伯奥特早上来过了,我告诉他,我夏天可能要雇他干活。”
玛丽拉没有回答他,她恶狠狠地给了倒霉的马一鞭子,肥肥的马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它愤怒地穿过小路,速度快得让人担忧。玛丽拉从马车里回过头来,看见恼人的马修靠在门上,充满渴望地注视着她们……
“你多大了?在哪儿出生?”
“3月份刚刚11岁。”安妮说,叹了口气,开始谈枯燥的事实了,“出生在新瓦斯科舍省的波林布罗克。我的爸爸叫沃尔特·雪莉,他是个中学教师,妈妈叫贝莎·雪莉,沃尔特和贝莎这名字挺好吧?我很高兴我爸爸妈妈的名字很不错,要是我爸爸叫杰迪戴亚,那可真丢人。”
“我想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他的行为重要。”玛丽拉觉得自己好像在谆谆教导这孩子,告诉她良好实用的道德准则。
“哦!我不知道。”安妮若有所思,“我母亲也是那所中学的老师,但是她和父亲结婚后,就不再教书了,这是当然的。照顾丈夫的责任很重大。”
“托马斯太太说他们是一对孩子气的人,穷得像教堂的老鼠。他们到波林布罗克,就住在一所又小又破的黄房子里。托马斯太太说我是她见过的最丑的娃娃了。我骨瘦如柴,小得可怜,只有两只眼睛还算神气,可是母亲却认为我非常漂亮。”
“我想一个母亲的评论总要比一个穷困的临时女佣高明些,你说是不是呢?不管怎样,她对我满意,我现在想想也感到高兴。如果想到我给她带来失望,那我是会非常伤心的。因为你知道,在这以后,她没有活多久。当我只满三个月的时候,她染上热病死了。我真希望她能活到记得我曾经叫她妈妈的时候啊!妈妈,叫起来很甜,是不是?四天后,我爸爸也死于热病。”
“我成了孤儿,人们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托马斯太太说,怎么办呢?您知道,那时候也没人想要我的,这就是我的命运。爸爸妈妈的家都很远,而且也没有活着的亲戚了。最后,托马斯太太说她要养我,虽然她也很穷,还有个酒鬼丈夫,她要用双手将我带大。你说,要是拉扯大一个人要有讲究,那么被拉扯大的人就该比别人好?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我要是一淘气,托马斯太太总是责问我:是她把我一手拉扯大,我怎么可以是个坏孩子呢?瞧那模样,像是在责怪我。”
“托马斯先生和他太太从波林布罗克搬去了马利斯威尔,直到8岁我都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帮助照料托马斯的孩子——他们中的四个都比我小,我跟你说他们可真够人忙的。后来托马斯先生被火车轧死,他母亲提出愿意收下托马斯太太和孩子,但是她不要我。托马斯太太说她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安排我。然后住在上游的哈蒙德太太过来说她愿意收下我,因为看我善于带孩子。于是我就跟着她到上游去,住在从树丛中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
“那地方真叫偏僻。要是我缺了想象力,我肯定不能在那样的地方待下去。哈蒙德先生在那里开了家小锯木厂,哈蒙德太太养了八个孩子。她生了三对双胞胎。一般来说,我还挺喜欢孩子,可一连生了三对双胞胎也太多了。”
“我和哈蒙德太太在河上游住了两年多,后来哈蒙德先生死了,哈蒙德太太把家庭拆得四分五裂。她把孩子分送给了亲戚,自己去了美国。因为没人要我,我只好进了霍普敦的孤儿院。我在那儿待了四个月,直到斯潘塞太太来领我为止。”
安妮说完话又叹了口气,显然,她并不喜欢谈论自己在一个没人想要她的世界上的经历。
“你上过学吗?”玛丽拉驾车拐下了海滨路。
“不太多。和托马斯太太在一起的最后一年上过一段时间,到上游时离学校太远了,冬天没法走,夏天又放假,所以只能秋天和春天上学了。但在孤儿院我上过学,我会阅读,而且背了很多诗,那些大点儿的女孩子经常把她们的书借给我。”
“那些女人对你好吗?”玛丽拉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她一边问道。
安妮敏感的小脸突然一下子涨得通红,局促不安的神情涌上额头。“嗯!她们打算尽可能地对我好。当人们打算好好对你的时候,就算她们没有很好地对你,你也不会太介意。她们有许多事要操心。丈夫成了醉鬼,加上前前后后连生了三对双胞胎,那就麻烦透顶了,是不是?我肯定,她们是打算对我好的。”
玛丽拉再也没问她别的事了。安妮则专心致志、喜形于色,默默地欣赏起海滨路。玛丽拉则神情恍惚,陷入了沉思。
她的心里突然翻腾起对这孩子的同情。她过的是怎样一种饥寒交迫、孤苦伶仃的生活呀!一种做牛做马、凄凉贫困的生活。玛丽拉敏锐地从安妮所叙述的身世的字里行间推测出了事实真相。
怪不得她那么高兴地期待着一个真正的家。可惜她还得被送回去。如果她迁就马修的那种不可理解的怪念头,让她留下来,那又会怎样呢?他的决心牢不可破,这孩子似乎是个可以调教的蛮不错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