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吃惊的来客

雷切尔·林德太太就住在阿丰利大街向下斜伸进一个小山谷的地方,山谷四周长满桤树和凤仙花,一条小溪从中穿过大街。溪水源自远处的老卡思伯特家的树林中。

这时候雷切尔·林德太太就坐在窗前,紧紧注视着窗外经过的一切,不论是小溪,还是过来的小孩,一概都不放过。要是见到有什么怪异或觉得不对劲的东西,她就非要盘根问底,搞它个水落石出不可,否则决不罢休。

在6月初的一个下午,她又坐在那儿了。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15时30分左右,这个通常大家都正忙着的时刻,马修·卡思伯特却不慌不忙地驾着马车穿过山谷,他身上还穿着最好的一套衣服——带着白色硬领的礼服,肯定是要离开阿丰利村去办事。他赶着栗色母马拉的轻便马车,看来是要走一段很远的路。马修·卡思伯特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呢?

如果是阿丰利的其他人,雷切尔太太只要把各种线索巧妙地凑在一起,就可以猜出个八九分了。但是马修一向难得出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紧急事情。马修生性害羞,不喜欢和陌生人来往或者去任何他得和人讲话的地方。他戴着白衣领,穿着整齐,驾着马车这可是不常有的事。任凭雷切尔太太怎么去猜,也毫无头绪,因此她整整一下午都闷闷不乐。

“喝完茶,我可以走到绿山墙去,问问玛丽拉他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可敬的女士最后下定了决心。

玛丽拉喜欢坐在东面的窗前以避开光线的直射,对她而言,在这个应该被严肃对待的世界里,阳光总显得有些轻佻和不负责任。今天,她照例地坐在窗前,手里织着东西,身后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餐的餐具。

进门的那刻,雷切尔太太就在脑子里记下了桌上的每一件东西。一共有三只碟子,因此玛丽拉一定是在等马修跟另一个人一起吃晚餐,但是那只是些平常用的碟子,而且桌上只有沙果酱和蛋糕,所以到访者不会是什么特别人物。

但是,马修为什么戴着白衣领还驾着马车呢?雷切尔太太更加困惑了,一向安谧、平静的绿山墙忽然在她心里变得神秘起来。

“晚上好,雷切尔,”玛丽拉欢快地说,“今儿晚上可真叫好,是不是?请坐吧!家里人可好?”

玛丽拉·卡思伯特和雷切尔太太之间的关系只能用“友好”两字来形容,虽然两人之间存有差异——也许正因为存在差异,才保持住这种友谊。

玛丽拉高高瘦瘦的,有棱角没曲线,她的黑头发已经有几缕灰白的银丝了,头发总是高高地盘在上面,后面打了个坚硬的小结,上面横冲直撞地别了两根线编的发卡。她看上去像是那种眼界狭窄、具有僵硬严格的道德观的女人。

“我们都很好,”雷切尔说,“我倒有点儿担心你呢!我今天看见马修出去了,我想是去医院了吧?”

玛丽拉的嘴唇宽容地抽动了一下,她知道雷切尔太太会来的,马修这样得意洋洋而又毫无来由地出门,对她邻居的好奇心来说实在太过分了。

“噢!不是的。我昨天头很疼,但今天很好。”她说,“马修去布赖特河了,我们从新瓦斯科舍的孤儿院里领养了个小男孩,他今天晚上坐火车到。”

如果玛丽拉说马修是去布赖特河和一只袋鼠碰头了,雷切尔太太也不会比现在更震惊,她像受了打击一样,有5秒钟说不出话来,玛丽拉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雷切尔太太几乎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你是跟我开玩笑吧!玛丽拉?”她好不容易又能说话时,这样问道。

“不,不是。”玛丽拉说,好像从新瓦斯科舍的孤儿院领回男孩,是管理有序的每家阿丰利农舍的一桩春季寻常事务,而不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新鲜事。

雷切尔太太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她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带上了惊叹号的语句。

“你们怎么会想到要这样做呢?”林德太太用不赞同的语气盘问着。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作出这样大的决定,她当然不会支持。

“我们考虑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其实整个冬天都在考虑这件事。”玛丽拉答道,“圣诞节的前几天,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到我们这儿来过。她说她打算春天的时候从霍普敦的孤儿院里领养一个小姑娘。她的亲戚住在霍普敦,她也去过那儿,所以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自她走后,我和马修就一直在商量这事。我们想要一个男孩子。”

“你知道,马修年岁逐渐大了,他已经60岁了,手脚再不像从前那样灵便了。他的心脏折磨得他好苦。你也知道,雇人来帮忙该有多难。除了那些个笨头笨脑的未成年的法国小男孩,谁也请不动。可是当你真的让法国男孩跟你干活儿,教他些本领,他翅膀硬了,不是跑到龙虾罐头厂去,就是到美国去了。”

“上星期听她说要去那边了,就让住在卡莫迪的人为我们捎个信给斯潘塞太太,请她为我们捎带个10岁到11岁的机灵而又可靠的男孩来。我们觉得这种年龄最好了,对做些杂事来说呢,已经足够大了,而培养他呢!年龄也合适。我们想给他一个好的家,让他接受好的教育。”

“今天我们收到了斯潘塞太太的电报,送信的人是从车站带来的,说他们会乘17时30分的火车来这里。所以马修就去布赖特河接他们了,斯潘塞太太把他送到这儿,然后一个人到白沙。”

雷切尔太太为自己总是讲真心话感到很骄傲,她现在就要讲了,她要让自己的思想态度适应一下这个惊人的消息。

“好吧!玛丽拉,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觉得你做了件蠢事、冒险的事,就是这样。你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你要把一个陌生的孩子领进家门,你对他一丁点儿也不了解,也不知道他的脾气,不知道他父母的情况,也根本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雷切尔,我承认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也曾经顾虑过,但是我看得出来,马修是死了心要领养一个孩子,所以我也就让步了。马修很少对什么事情固执己见,所以他一旦坚持,我就觉得自己有义务做些让步。至于说到风险,世间有什么事是不冒风险的呢?连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还有风险呢!孩子教育不好长大了也会出问题。而且新瓦斯科舍离我们这个岛很近,我们又不是到英国、美国去领养孩子,他不会和我们有太大差别的。”

“哎呀!我倒希望真能如此。”雷切尔说话时的语气分明显示出她对这件事的怀疑。“将来哪一天,他要是放火烧了绿山墙,或是在井里投毒,到时可别说我事先没警告过你。我可是听说过新不伦瑞克省的一个孤童在井里投毒毒死了领养她的一家人。”

“我们领回来的可不是女孩。”玛丽拉说道,仿佛往井里投毒完全只是女孩干的好事,说到男孩子,那就用不着操这份心了。

“我压根就没想到领养个女孩子。我就闹不明白,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干吗要这么干。不过,她这人,就是要领养整个孤儿院的孩子,她也会说干就干,毫不退缩的。”

雷切尔太太很想滞留到马修和他领来的孤儿回家的时候,但是考虑到他到家还至少需要两个小时,她决定到罗伯特?贝尔家去说说这件事。这肯定是条独一无二的耸人听闻的消息。

马修·卡思伯特和栗色母马优雅地走在通往布赖特河的路上。这条路大概有8英里长,风光宜人。

马修惧怕所有的女人,除了玛丽拉和雷切尔太太,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总觉得这些神秘、不可思议的女人在偷偷地嘲笑他。他这样想也许是对的,因为他是一个长相古怪的人,有着笨拙难看的体形,铁灰色长发垂至佝偻的肩部,还有他那从20岁就开始蓄起的柔软的棕色大胡子。实际上,他20岁时看上去就已经和60岁非常相像,只不过少了一些灰色。

他到布赖特河站的时候,那儿还没有任何火车要来的迹象,他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就把马拴在小布赖特河酒店的院子里,远远地走到了火车站。长长的站台像荒芜了一般,视线所及之处,唯一活着的生物就是个女孩子,她一个人坐在另一头堆起的鹅卵石上。

马修看见女孩子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他悄悄侧身飞快地走过她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

马修看见准备回家吃晚饭的站长正在锁票房的门,就问他:“17时30分的车是不是很快就会到了?”

“17时30分的火车已经来过了,半小时前就开走了。”手脚麻利的站长答道,“倒是还有一位乘客给你留着哩!是位小姑娘,她就坐在那边鹅卵石上。我请她到女候车室去,可她一脸正经地跟我说,她还是坐在外边的好。‘待在外边开阔,有我运用想象力的天地。’她说。我得说,她真是个怪孩子。”

“我可不是来接一个女孩子的,”马修有些茫然,“我来接的是一个男孩子,他应该在这儿与我碰面,斯潘塞太太把他从新斯科舍带来交给我。”

火车站站长吹了一声口哨。

“想来准是出岔子了。”他说,“斯潘塞太太领着那个小女孩下火车,并托我照看,说是你们兄妹托她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过一会儿马上会有人来接,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可没把别的孤儿藏在这里。”

“我难以理解。”马修茫然不知所措地说道,真希望玛丽拉就在身边,帮他应付这个问题。

“那么,你最好去问那个女孩,”站长心不在焉地说,“我敢说她一定能够解释清楚——她自己有嘴,这点很肯定。也许那儿没有你要的那种类型的男孩了。”

他得意洋洋地走开了。不幸的马修饿着肚子,他不得不处理这种情况。

自从他在她身边经过,她就一直瞅着他,这时她的目光还没有从他身上移开。马修没有看她,即使他瞧她一眼,也不会看清她到底是什么模样,可是一个普通的观察者却会得到这样的印象:一个大约10来岁的孩子,身上穿着一件非常短、非常紧、非常脏的泛黄的灰绒布罩衫。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褐色水手帽,地地道道的浓密的红头发梳成的两条辫子从帽子底下伸出来,拖在背后。她那苍白瘦小的脸上长着好些雀斑,嘴巴和眼睛都挺大,她的眼睛在表示某些神情和情绪时看起来是绿色的,在别的情况下则是灰色的。

这些都是一个普通的观察者能够看到的。要是并不普通的人呢!就会看见她的下巴尖锐突出,大眼睛里满是活力,嘴巴很可爱,富有表现力,前额宽阔饱满,简言之,我们具有非凡观察能力的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漂泊的女孩身体里是绝不平凡的灵魂。但羞涩的马修却是那么的害怕她。

然而,没等马修先开口,小女孩就断定,他是向自己走过来的,她立即站了起来,一只消瘦的褐色小手攥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旧式手提包的提手,另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这才使他免除了一场难堪的考验。

“我想你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思伯特先生吧?”她说话的嗓音异常清脆,甜美,“见到你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正担心哪!我还想象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刚才我还想,如果你今天晚上不来的话,我就到对面铁道拐角,爬到那棵大樱花树上一直等到天亮,一点儿也不用害怕。隐藏在盛开的樱花中,沐浴在月光下睡觉,不是很浪漫吗?就如睡在用大理石砌成的客厅里一样。如果你今天晚上不来,我想明天早晨也肯定会来的。”

马修笨手笨脚地握住那只骨瘦如柴的小手,当即他就决定了该怎么做。他不能告诉面前这个忽闪着大眼睛的孩子,这是一个错误,他要把她带回家,让玛丽拉告诉她。不管是发生了怎样的错误,她都不能被丢在布赖特河,因此所有的问题和解释也都会被推迟到他安全返回绿山墙后再进行。

“对不起,我来迟了,”马修羞涩地说,“快跟我来。马就在那边的院子里。把包给我。”

“哦!我来拿吧!”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不重。我把我在世间的所有东西都带来了,还是不重。得用特别的方法拿着它,否则提手会掉下来的。”

“我们要走很长时间吗?斯潘塞太大说有8英里呢!我真高兴,因为我喜欢乘车。我就要和你们在一起生活,并且成为你们家庭的一员,这看起来真是太妙了。我还从来没有属于哪一个家庭呢?没有真正属于过。可是要数孤儿院最糟糕了。我在里面只待了四个月,已经受够了。我想你不会在孤儿院待过,所以你不可能理解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想象不出它有多糟。”

马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听得有滋有味起来,乐在其中。马修和大多数寡言少语的人一样,爱听别人唠叨,这些人愿意自己说个没完没了,却不喜欢别人插嘴。不过马修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乐意跟一个小姑娘待在一起。

“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定是悬在中间的,但这不对,它的一端明明牢牢地固定在嘴里。斯潘塞太太说你住的地方叫绿山墙。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里周围全是树。我更高兴了。我真的很喜欢树。孤儿院周围根本没有树,外面只有些瘦瘦的小树苗,周围围了些刷成白色的、像笼子一样的东西。那些小树苗,它们本身看上去就像孤儿,看着它们常让我想哭。”

“我过去常常对它们说,‘噢!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如果你们和别的树一起长在大树林里,苔藓和六月钟冠花爬满根部,一条小溪就在不远处,小鸟在枝头鸣唱,那么你们一定能长大,但在这里,你们却不能。我真的了解你们的感受,小树苗。’今天早上走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儿抱歉,我已经很依恋它们了。绿山墙附近有小溪吗?我忘记问斯潘塞太太了。”

“嗯!房子下面有。”

“住在小溪附近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没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的,美梦不是经常成真的,是吧?能实现简直太好了。现在我感觉实在是太开心啦!几乎完美了,其实不可能有完美的快乐的,对吗?那是什么颜色?”

她把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从瘦削的肩头后面拽过来,举到了马修的眼前。马修不习惯判断女性头发的颜色,可是这一次却不可能有多少疑问。

“是红色的,是吧?”他说。

女孩把辫子甩回到肩后,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似乎发自心灵的深处,倾吐出了长年累月的一切悲哀。

“是的,是红色。”她无可奈何地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彻彻底底幸福了吧!长着红头发谁也不会感到幸福的。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雀斑、绿眼睛和瘦弱的身子。我可以想象它们不存在。我想象中的自己有张玫瑰花那样美丽的脸庞和一对闪闪亮、紫色的漂亮眼睛。可我在想象中去不掉红头发。我竭尽了全力。”

“我暗自想道:‘我的头发现在已是乌黑乌黑的,像乌鸦翅膀一样的黑。’可我无时无刻都明白那是纯红的。这简直伤透了我的心,它会是我一生的悲伤。我在小说里读到过一个女孩,她就有种一生的悲伤,不过不是红头发,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如流水般从她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上垂泻下来,什么是雪花石膏额头?我从来都不知道,您知道吗?”

“嗯!不知道。”马修说,他有点儿眩晕了,这感觉他以前有过一次,是在他轻率的少年时代,在野餐时另一个男孩诱骗他坐旋转木马时,他有过这种感觉。

“那一定很美!大概是那种很庄严、很神圣的美吧!面对这种美会有怎样的感受呢!你想过吗?”

“没、没想过。”马修坦率地回答道。

“我总是在想,庄严神圣的美、令人难以相信的聪明伶俐以及像天使一般的好孩子,它们相比,哪个更好呢?”

“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法决定选哪个。但是这对我来说没有太多的不同,因为我好像哪个也成不了。这点很确定,我永远不可能像天使般善良。斯潘塞太太说……哎呀!卡思伯特先生!哎呀!卡恩伯特先生!哎呀!卡思伯特先生!”

那当然不是斯潘塞太太说的,这孩子也没有从马车上摔下来,马修更没做什么惊人的事情。他们只不过在路上拐了个弯,进入了“林荫道”。

林荫道,纽布瑞切的人都这么叫,这是一条约有四五百米长的路,它穿越了一片辽阔的苹果树林,都是几年前一个行为古怪的老农种下的。他们的头上,是如雪花般芬芳的天然篷顶,树枝下满是紫色的、如黎明般的微光,远远望去,黄昏时分的苍穹如同教堂走廊里大大的圆花窗。

眼前的美景似乎把孩子惊得瞠目结舌。她靠在马车里,把两只瘦小的手紧握在胸前,欣喜若狂地仰起小脸庞,看着上面那一片白色的光辉。后来出了林荫道,马车已经行驶在通往新布里奇的长长的斜坡上,她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经过新布里奇这座喧闹的小村时,狗朝他俩吠叫,一小帮孩子叫着、喊着,窗子里探出张张好奇的脸孔。但他俩还是一言不发。又过了3英里多,这孩子还是不开口。显而易见,她既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也能长时间沉默不语。

“我猜,你又累又饿了吧?”马修终于大胆地说话了,她如此之长的沉默观望只能有一个原因,“不远了,还有1英里。”

她被从幻想中唤醒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梦眼迷茫地看着他,充满困惑。

“哦!卡思伯特先生,”她耳语一般地说,“刚才我们路过的地方,白色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哦!你指的是林荫道吧?”马修沉思片刻之后说,“是漂亮的地方。”

“漂亮?仅仅说漂亮可不能恰当地形容它,不能把意思尽情地表达出来。啊!总之是,美极了,的确太美了。不管怎么拼命幻想,都不能够超出它的美。这样的仙境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让我终于得到了心灵上的满足。”女孩把手放到胸前说道,“现在,我这儿非常痛苦,可那是种快乐的痛苦,你有过这样的痛苦吗?”

“从来也没有过。”

“我有过很多次——每当我见到极其美丽的东西的时候。可是他们不应该把这么美妙的地方叫做林荫道。那样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应该称它为——让我想想——该叫‘欢乐的雪白之路’。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听的富有想象力的名字吗?如果我喜欢一个地方或一个人的名字,我就给他们起个新名字,而且总觉得他们就是那样的。”

“孤儿院有个女孩,她的名字叫贺普齐巴·詹金斯,但我老觉得她叫罗莎莉娅·德·费尔。别人叫这个地方林荫道,我就叫它‘欢乐的雪白之路’。真的只剩1英里了吗?我很高兴,但也觉得惋惜,因为这一路太开心了,开心的事情结束了我都会觉得惋惜。”

他们已经越过了一个小山顶,山顶下面是一方池塘。池塘很长,蜿蜒曲折,看上去几乎像是一条河。塘中央跨着一座桥,塘的尽头有一片琥珀色沙丘,呈带状,一直延伸到下面深蓝色的海滩,塘水闪着五颜六色、变幻无常璀璨的色彩——有橘黄的,玫瑰色的,也有素雅的翠绿色,内中还有不可名状的色调,忽隐忽现。

桥的上游,池塘远远延伸,岸边长满冷杉和枫树,婆娑摇曳的树影透着半透明的黑色。岸上,随处可见一株株野李树探出身子来,宛如一位身穿白衣的女郎,蹑手蹑脚,在欣赏水面上自己的倩影。

“这是芭里塘。”马修说。

“噢!我也不喜欢这名字。我想叫它,让我想想,‘闪光的湖’。对了,就是这个名字,因为我颤抖了,每次我要是偶然发现了一个特别精确的名字时,我就会颤抖。您会这样吗?嗯!看到从黄瓜地里挖出来令人恶心的白色幼虫之类的,我的心情也很激动,我很讨厌它们的样子。啊!那可不是相同意义的激动,你认为它们有什么共同点吗?白色幼虫与‘闪光的湖’,它们之间没有多大的联系呀!为什么要叫它‘芭里塘’呢?”

“我估计是因为芭里先生就住在那边的房子里。他住的地方叫果园坡。如果不是因为它后面的那片灌木丛,从这儿你可以看到绿山墙。现在我们得过桥,绕过那条路,所以还有半英里路。”

“芭里先生有小女儿吗?嗯!不是太小的——和我差不多大。”

“他有一个11岁左右的女儿。名字叫戴安娜。”

“哦!”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多么动听可爱的名字!”

“嗯!不知道,我觉得有点儿可怕的异教徒的味道,我宁可要简,或者玛丽这样明智的名字,但戴安娜出生的时候有位教师在这儿寄宿,是他给她取的名字。”

他们又翻过一座小山丘,拐了个弯,这时马修说:“我们离家很近了。绿山墙农舍就在那……”

“喔!你先别说,”她喘着粗气打断马修的话,一手紧紧抓住他举了一半的手臂,自己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到他的手势了。“让我猜猜。我肯定猜得准。”

她睁开眼睛,打量四周。他俩就在一个小山冈的顶上。这时太阳落山,已有一会儿了,可是在柔和的余晖下,景色仍清晰可见,西方一座黑黝黝的教堂的尖塔在金黄色的天空衬托下高高耸起。下面是个小小的山谷,上方,沿着缓慢上升的长坡则零散分布着透着暖意的农庄。

这孩子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农庄,满眼都是渴望。最后,他们停在了一个远离农庄的地方,它远远地缩在公路后,树林里怒放的鲜花的余光给房子染上了晦暗的白色。

“是它吧!是不是?”她指着它问。

马修高兴地甩了一下缰绳:“嘿!你猜对了!肯定是斯潘塞太太告诉你了吧!所以你猜得这么准。”

“哪呀!没有,她也不过零零碎碎地讲了一部分,主要是靠我的感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那房子,我就觉得像自己的家。你瞧我的胳膊,这几个淤血印,我已经掐了它好几次了。我经常感到心烦意乱,怀疑是不是在做梦,这种念头一上来,我就掐它几下,可掐完之后又会后悔,怕把好梦惊醒了。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真的了,马上就要到家了。”说完,女孩又陷入了沉思。

马修不安地动了一下。他暗自庆幸,将由玛丽拉而不是他来告诉面前这个孩子,她期望已久的家根本不属于她。他们驶过林德的山谷,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是还没有暗得使林德太太无法看见他们,从她那占据有利位置的窗户,林德太太看着他们上了山,走进绿山墙的小路。

当他们来到家门口时,马修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力量向后退缩,回避那即将被揭示的真相,他想的不是这场错误可能会给玛丽拉或自己带来什么麻烦,而是这个孩子的失望。

进院子时,天色已经非常黑了,白杨树叶发出如丝绸般的瑟瑟声。

“听呀!那些树在梦里说话呢!”他把她抱下车时,她悄悄地对他说,“它们肯定做美梦呢!”

然后,她紧紧地抱住装着她在世间的一切的布包,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马修开门时,玛丽拉轻快地迎了上来。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这个长着一对热切明亮的眼睛,把红彤彤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辫,穿着僵硬难看的衣服的古怪瘦小的身影上时,她惊奇地停住了脚步。

“马修·卡思伯特,这是谁?”她脱口问道。“那个男孩子呢?”

“没有男孩,”马修沮丧地说,“只有她。”

他向孩子点了点头,这时想起来还不曾问过她的名字。

“没有男孩?但是必须有个男孩!”玛丽拉坚持道,“我们带信给斯潘塞太太让她捎个男孩来的。”

“嗯!她没有。她带来了她。我问过车站站长。我必须带她回来。她不能被留在那儿,不管发生了什么差错。”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玛丽拉突然说道。

当两个人激烈地对话时,女孩儿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移来移去,一直默默地听着,脸上全部的兴奋之情逐渐消失,她似乎完全明白了两人争执的原因。于是,她随手把她珍贵的提包扔到了地上,紧攥着小手,冲上一步,激动地大喊:

“你不想要我!”她叫道,“因为我不是个男孩,你就不想要我!我应该想到的,没有人想要我。我应该知道这些太过美好了些!我应该知道没有人真的想要我!我该怎么办?我的眼泪要掉下来了!”

她的眼泪的确掉下来了,她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猛然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双手捂住脸,她准备像暴风雨一样哭泣。玛丽拉和马修的目光越过火炉,恳求般地望着对方,没人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玛丽拉结结巴巴打破了沉默。

“得了,得了,犯不着哭成这样子。”

“不,犯得着!”小女孩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蛋,嘴唇颤动着,“要是你是孤儿,来到一个地方,以为会成自己的家,结果发现因为你不是男孩子,就不要你了,你也会哭的。喔!这可是我遇到的最悲惨的事儿!”

玛丽拉不情愿的笑像是经年不用生锈了一样,但她严厉的表情却被这种笑意柔和了,“好啦!甭哭啦!我们没打算今晚就把你推出门去,你得待在这儿,直到我们搞明白这事儿。你叫什么名字?”

“请你叫我科迪莉娅吧!”她热切地说。

“叫你科迪莉娅!这是你的名字吗?”

“不——是,准确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可是我喜欢人家叫我科迪莉娅。这是个多么优雅的名字。”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科迪莉娅不是你的名字,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安妮·雪莉,”这个名字的主人不情愿地、结结巴巴地说,“但是,哦!请你就叫我科迪莉娅。你叫我什么又不会影响你多少,如果我只是在这里待一小会儿,是不是呢?安妮是那样一个不浪漫的名字。”

“不浪漫,胡扯!”玛丽拉毫不留情地说,“安妮是一个非常好的、朴素的、实用的名字。你没有必要因为它而害羞!”

“不,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我只是喜欢科迪莉娅这个名字。我总是想象自己叫科迪莉娅,至少最近几年总是这样想。小的时候,我曾幻想自己叫做杰拉丁,但现在我更喜欢科迪莉娅了。不过要是你们叫我安妮,请你们在拼写的时候可别忘了最后那个‘e’。”

“这又有什么关系?”玛丽拉拎起茶壶,脸上又露出僵硬的笑意。

“关系可大哩!你听到人家叫别人名字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会想它是怎么写的?我就能想到。要是写时掉了个‘e’,难看死了,要是‘安妮’那就显得与众不同了。要是你们叫我安妮,那我就让一步,不叫科迪莉娅也行。”

“好吧!那我们就管你叫安妮了。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吗?我们对斯潘塞太太说帮我们领养个男孩子,难道是孤儿院里没有男孩子吗?”

“噢!是的,男孩缺乏嘛!但斯潘塞太太很清楚地说,你们要一个11岁大的女孩子,女舍监说我行。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昨天晚上就开心得睡不着了,噢!对了,”她责备地转向马修,“您为什么不在站上就告诉我?您不想要我,干脆就留我在那儿。要是我没看见‘欢乐的雪白之路’,也没看见‘闪光的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她到底说什么呢?”玛丽拉也看着马修。

“她指的是……我们在路上的谈话吧!”马修迟疑着,“我去拴马了,玛丽拉,我回来时把茶准备好。”

“除了你,斯潘塞太太领回别的孩子了吗?”马修出去后,玛丽拉接着问道。

“她自己领了莉丽·琼斯。莉丽只有5岁,长得可美了。她的头发是棕色的。要是我也长得美,也有一头棕色的头发,你们会收留我吗?”

“不。我们要个男孩,好帮助马修干农活。女孩子派不上用场。把帽子摘下来,我把它和你的提包放到厅堂的桌子上。”

安妮顺从地摘下了帽子,马修这时进门了,他们坐下来吃晚饭,但是安妮吃不下。

“你什么也没吃。”玛丽拉锐利地瞅着她,仿佛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缺点。

安妮叹了口气,“我吃不下。我正深深绝望着呢!您绝望的时候能吃得下吗?”

“我从来没有掉进过绝望的深渊,所以说不上来。”玛丽拉回答道。

“那么我想你是不会理解这是什么滋味的了。这实在是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吃不下饭而生气。每样菜都特别好,但我就是吃不下。”

“我猜她是累了,”马修说,他从马棚回来后一直没开口说话,“最好带她睡觉去吧!玛丽拉。”

玛丽拉一直在考虑该让安妮睡在哪里。她在厨房间为那个原本指望会来的男孩准备了一张睡椅。可是,尽管那儿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让安妮睡在那里还是不太合适。而客房也不适宜招待一个漂泊的孤儿。只有东边那个房间了。玛丽拉点起根蜡烛,让垂头丧气的安妮跟在身后,两人走过整洁的大厅,安妮顺手把放在桌上的帽子和提包也拎在手里。那间安妮即将住进去的房间似乎比客厅还要干净。

玛丽拉把蜡烛放在一张三角桌上,拉下床罩。

“你有睡衣吧?”她问。

安妮点点头,“我有两件,舍监做的。已经太小了,布料总是不够孤儿院用的,所以东西都做得很小,至少像我们这么穷的孤儿院是这样。我讨厌太小的睡衣,但反正穿着它们做梦也可以像穿着脖子上绕着饰边的可爱的拖尾服一样美妙,这总算是种安慰吧!”

“得了,快脱掉衣服赶紧睡吧!过会儿我回来拿蜡烛。我可信不过你自己会吹灭它。放火烧掉房子倒有可能。”

玛丽拉走后,安妮闷闷不乐地打量四周。墙壁刷得雪白,却光秃秃的,十分刺眼。地板上也没有地毯,只在中间铺着一块圆圆的草编席子。屋子的一角有张老式的床,高高的,支着四根底部向外弯曲的黑柱子。另一个角落里摆着上文提到过的那张三角桌,上面有一个又肥又大的红天鹅绒针插。

桌子上方挂着一面6英寸宽8英寸长的小镜子。在床和桌子中间有一扇窗子,上面有一段洁白的细纱布饰边,窗子对面是脸盆架。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刻板气氛,使安妮浑身感到寒战。

她啜泣了一声,飞快地脱掉衣服,穿上短小的睡衣,一下子扑到床上,把脸朝下深深地埋进枕头,又抓过被子蒙住脑袋。当玛丽拉走来拿蜡烛时,地上乱七八糟地撒着各种各样马马虎虎缝制成的衣服。

她小心地拾起安妮的衣裳,把它们一件一件理好放到一把整洁的黄色椅子上,然后熄灭蜡烛,走到床边。

“睡个好觉,”她尴尬地但还算真诚地说道。

安妮突然从被子中露出苍白的脸和大大的眼睛。

“你怎么能让我睡个好觉,你明明知道这是我所过的最糟的夜晚?”她责怪地说。

然后她又迅速钻进去不见了。

玛丽拉慢慢走到厨房,开始清洗餐具。马修心事重重地抽着烟斗。

“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儿。”玛丽拉生气地说,“这都是因为自己不去,只托别人捎口信的结果。肯定是斯潘塞太太家的人弄错了消息。总之,明天我们得有一个人去斯潘塞太太那里问问清楚,那孩子也得送回孤儿院去。”

“嗯!我猜也是。”马修不情愿地说。

“我猜也是?你不知道吗?”

“嗯!她真的是个挺好的小家伙,玛丽拉,她想留在这里,送她回去不是很遗憾吗?”

“马修·卡思伯特,你不是在说你想把她留下来吧?”

即使马修说自己喜好拿大顶,玛丽拉听了也不会觉得比这话更令她吃惊了。

“嗯!不是,我想,不是很确切。”马修口吃了,把他逼到确切的角落里使他极为不舒服,“我想,很难指望我们留她在这儿。”

“我得说:不行。她对我们有什么用?”

“我们对她有用。”马修突然出人意料地回答。

“马修,我相信这孩子蛊惑了你!我看得很清楚,你想把她留下。”

“嗯!这个,她可是个有趣的小丫头。”马修固执己见起来,“要是你也听到我们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她所说的一番话就好了。”

“哦!她是能说会道。这帮不了她的忙。我就不喜欢多嘴多舌的小孩子。我不想要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孩子,就是要,也看不上她那样的。她身上有种叫人摸不透的东西。不行,立马打发她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我倒是可以雇个法国小男孩帮我一把,”马修说,“留下她给你做个伴。”

“我不想找个伴儿受罪,”玛丽拉立刻说,“而且我也不准备收留她。”

“嗯!当然就照你的意见办,玛丽拉,”马修说,一面站了起来,放下烟斗,“我去睡了。”

马修上床了。玛丽拉收拾好碟子,果断地皱着眉头,也去睡了。在楼上靠东山墙的屋子里,一个孤苦伶仃、心灰意冷、无亲无眷的孩子哭着哭着,也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