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切尔太太吓得心惊肉跳
雷切尔太太前来看安妮的时候,她已经在绿山墙农舍住了两个星期。雷切尔太太来到的时候,安妮正在外面的果园里,依着自己美好的意愿在被傍晚的阳光染红的茂密轻颤的草地上徜徉,因此,这位好心的太太就有了个绝好的机会来详尽地叙述自己患病的经过。
“我多次听到你和马修的一些令人吃惊的事情。”
“你以为我就不惊奇吗?比你还要惊奇哩!”玛丽拉说,“眼下我正在慢慢地习惯起来。”
“出了这样的岔子,真是太糟糕了。”雷切尔太太同情地说,“你们就不能送她回去吗?”
“可以是可以的,可我们决定不这么做,马修被她给迷住了。实说吧!我也喜欢上她了,不过我得承认,她也有她的毛病。这个家都变样了。她可真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
玛丽拉说的话比她刚开始时想说的要多,因为她从雷切尔太太脸上看出了她的不赞成。
“你可让自己担了一项重任,”这位女士愁容满面地说道,“特别是你从来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我想,你不怎么了解她以及她真正的习性,而且谁也猜不出像她那样的一个小孩会变成什么样。不过,我可不是给你泼冷水,一定会是这样,玛丽拉。”
“我没受到打击,”玛丽拉干巴巴地答道,“我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猜你想见见安妮吧!我叫她回来。”
安妮跑了进来,她的脸上覆了一层从果园带来的欢喜的光芒,但她发现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喜悦顿时变成了窘迫,她慌乱地在门前停下了。
“嗯!他们不是因为你的长相挑中你的,很肯定,”雷切尔·林德太太断然得出了结论。雷切尔太太属于那类对自己能毫无偏见地讲出实话非常骄傲的人,“皮包骨头,很平常嘛!玛丽拉。来这儿,孩子,让我看看你。上帝,有人见过这样的雀斑吗?头发跟胡萝卜一样红!来,孩子,过来。”
安妮照办了,但并不完全像雷切尔太太所指望的那样。她一个箭步从厨房的这边窜到那边,站到雷切尔太太的面前,小脸气得通红,双唇颤动着,她那纤弱的身子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我恨你,”她用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声音嚷道,一边用脚跺着地板。“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每一句仇恨的声明后面跟着就是一记更响亮的跺脚声。“你怎么敢说我又瘦又丑?你怎么敢说我雀斑脸、红头发?你是个粗暴无礼、毫无感情的女人!”
“安妮!”玛丽拉惊恐万状,大声道。
可安妮面对雷切尔太太,面无惧色,抬起头,眼冒怒火,握紧拳头,强烈的愤慨之情像股气流,从胸中喷射而出。
“你怎么敢这样议论我!”她怒气冲冲地又说道,“要是别人拿这话说你,你会有什么感觉?人家说你又胖又笨,很可能没一丝想象力,你喜不喜欢?要是我这番话伤了你的心,我并不在乎!但愿我确实伤了你的心。我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害,即使是当年托马斯太太那个酒鬼丈夫也没有。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
跺脚,又一次跺脚!
“有谁见过这样的大脾气!”惊得不知所措的雷切尔太太叫道。
“安妮,到你房间去,待在那儿等我上去。”玛丽拉好不容易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安妮号啕大哭着冲向客厅,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屋外挂在门廊墙上的锡皮听子随之发出丁零哐啷的响声,然后,她像一阵旋风似的穿过客厅,上了楼。楼上传来一记低沉的砰声,告诉大家东山墙的门也同样被猛烈地关上了。
“哼!把这种孩子带大,我可没办法羡慕你。”雷切尔太太的话透着无以言表的严肃。
玛丽拉张开嘴想说知道了,但并不是道歉,也不是反驳,她说的话让自己事后想想都觉得吃惊,“您嘲笑她的外表可真不应该,雷切尔。”
“玛丽拉·卡思伯特,你的意思是你支持她表现出这种脾气吗?我们可都看见了。”雷切尔恼火了。
“不,”玛丽拉慢慢地说,“我不是在给她找借口。她是没规矩,我得和她谈谈,但是你应该宽恕她,没有人教过她,而且,你对她太刻薄了些,雷切尔。”
玛丽拉在最后一句上加重了语气,尽管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来又一次感到诧异。雷切尔太太带着她的尊严受到冒犯的神气站了起来。
“得了,我算是明白了,往后我说话一定得小心,免得伤了天知道从哪里落到孤儿院里的孤儿的可怜感情,别的都不重要,这倒成了首先考虑的大事儿。哦!我不气恼,你就别操那份心了。我是替你担心,顾不上自己生气了。”
“这个孩子有你的苦吃。要是你愿听我一句劝告——想来你是听不进去的,虽说我养育大10个孩子,失去了两个,你应该用一根大白桦枝去完成你刚刚提到的‘和她谈一谈’。我认为那才是对付那种孩子最有效的语言。我想,她的脾气和她的头发倒很般配。好了,晚安,玛丽拉,希望你像过去那样经常来看看我。但你可别指望我能轻易再来这儿了,在这儿受到这样的侮辱,这可够新鲜的。”
随即,雷切尔太太像阵风一般扫了过去。玛丽拉一脸庄严地向东山墙走去。
一路上她都在心神不宁地想着该怎么做,刚才发生的事情让她慌了手脚,在林德太太面前发这么大的脾气,就等于在所有人面前发了脾气!玛丽拉突然不安地意识到,她觉得对安妮性情中如此大的缺点的忧虑,远没有这种事情所带来的羞辱严重,该怎么惩罚她呢?她不愿意打孩子,不行,得找到其他方式来让安妮认识到她这种冒犯很可恶。
玛丽拉发现安妮脸朝下伏在床上伤心地哭着,一条干净的床单印上了几个泥靴印,相当醒目。
“安妮,”她说,语气带点温和。
没有回答。
“安妮,”她比较严厉地说,“立刻离开床铺,听我必须对你说的话。”
安妮蠕动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直挺挺地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她面庞浮肿,满脸泪痕,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
“瞧你那一番出色的表现,安妮!你就不为自己感到害臊吗?”
“她没有权利说我长得丑,又长着红头发。”安妮没有正面回答,却不服气地反驳道。
“你没有权利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也不该用那样的口气对她说话,安妮。我为你感到脸红,完完全全地感到脸红。我原本希望你在林德太太面前很好地表现一番,结果呢?你让我丢了脸。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就因为雷切尔说你是红头发、长得不好看?你自己经常这么说。”
“但是听别人说和自己说根本就是两回事,”安妮痛苦地说,“您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是您当然不希望别人也这么想。我知道您觉得我的脾气很坏,但我控制不住。她这么说话,我觉得有东西在我身体里上升,哽住了我的呼吸,我不得不骂她。”
“哼!我得说,你可真是表现了一番。林德太太会告诉这儿所有的人这件事,这样失控很不好,安妮。”
“要是别人这么说您,您会怎么想?”安妮含着眼泪问。
玛丽拉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了久远的记忆。那时,她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她听见她的一位姑妈对另一个姑妈说:“她人长得黑不溜秋,模样不怎么样,真叫可怜。”
这之后的50多年玛丽拉都记着这件事,然后,这刺痛才渐渐退出记忆。
“我并非说我认为林德太太对你说的那些话是完全正确的,安妮,”她用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承认道,“雷切尔过分心直口快。可是这不能成为你做出那种行为的借口。她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长辈,还是我的客人,所有这三点充分的理由都要求你对她恭恭敬敬。你粗暴鲁莽,所以,”——玛丽拉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一种处罚的方法,“你一定要上她那儿去,告诉她你对自己的坏脾气感到很难过,请求她的宽恕。”
“这事我绝不做,”安妮板着脸,说得斩钉截铁,“你爱怎么惩罚我都行,玛丽拉。你可以把我关在又黑又潮的地窖里,里面待着蛇和癞蛤蟆,每天只给我吃面包和水,我没半句怨言。可我不能求林德太太宽恕。”
“我们这里不兴把人关在又黑又潮的地窖里,”玛丽拉冷冷地说,“尤其在阿丰利很难找到这样的地窖。可向林德太太道歉的事,你必须办,非办不可。你就在这里待下去,什么时候想好了,说你愿意去办,什么时候下来。”
“那我就得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了,”安妮伤心地说,“因为我不能去对林德太太说,我为自己对她说的话而感到后悔。我怎么能呢?我不难过。我为自己让你苦恼而难过;但是我为自己对她说了那些话而高兴。这真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当我没有难过的时候,我不能说自己感到难过,是不是呢?我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感到难过。”
“也许到了早晨,你的想象力会在比较正常的状况下工作。”玛丽拉说着,并起身准备离开。“你可以用晚上的时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整理一下思路。你说我们要是把你留在绿山墙的话,你就会做个好姑娘的,今天看起来不大像呢?”
最后的尖刻话留给安妮是为了刺激她愤怒的心,玛丽拉心烦意乱地下楼到了厨房,她不光是对安妮生气,也在对自己生气,因为她一想起雷切尔惊愕哑然的面容,嘴唇就忍不住荡起笑意来,她觉得这种愉快得想笑的欲望真该挨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