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和梦幻
那天上午,女王学院的布告栏里将公布年终考试的各科成绩,安妮和简一起走在街道上。简笑逐颜开,考试结束了,她心安理得地相信自己至少是考及格了,她没有冲天的雄心壮志,因此,伴随着雄心壮志而来的不安情绪对她毫无影响。
安妮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再过10分钟,她就会知道谁将获得奖章,谁将领取艾弗里奖学金。在那一刻,似乎只有这10分钟才配被称作“时间”。
“为艾弗里奖学金获得者雪莉小姐欢呼!”
“啊!安妮,”当她俩在一片热烈欢呼声中冲进更衣室,简喘着粗气,说,“啊!安妮,我太骄傲了!棒极了,是不是?”
接着,姑娘们围到她们身边,安妮是一群人欢笑祝贺的中心。人们拍打着她的肩膀,使劲地跟她握手。她被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在这整个气氛中,她瞅个空子对简小声说:“哦!马修和玛丽拉肯定会高兴的!我一定要立刻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接下来的一件大事是毕业典礼。典礼是在学校的大会议厅举行的。会上发表了演讲,宣读了论文,唱了歌曲,当众发了毕业证书,颁发了奖品和奖章。
马修和玛丽拉也来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只注意其中一个学生,一个穿着浅绿色衣服的高个子女生,她飞红的双颊,星光闪亮的双眸,她的文章是最好的,人们在四处谈论她赢得奖学金的事。
“我想你很高兴当时收养了她吧!玛丽拉?”安妮的文章读完以后,马修轻轻地说,这是他进大厅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不是我第一次感到高兴了。”玛丽拉反驳道。“你就喜欢提及令人不快的事,马修·卡思伯特。”
站在他们后面的芭里小姐向前探过身去,用她的阳伞捅了捅玛丽拉的后背。
“你们为安妮姑娘感到自豪吧?我也是。”她说。
那天晚上,安妮同马修、玛丽拉一起回到了阿丰利。从4月份以来,她就一直没回过家,她觉得自己一天也等不及了。
苹果花开了,四周的气氛也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戴安娜正在绿山墙农舍迎接他们归来。一回到自己的白色房间,安妮就东张西望地看个不停。她幸福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窗台上摆放着戴安娜插好的蔷薇花。
“噢!戴安娜,能回家里太好了。看,粉色的天空,一片枞树林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果树园已经是一片雪白的世界了,我们又和令人怀念的‘白雪皇后’重逢了,还散发着一丝沁人心脾的薄荷清香呢!这插好的玫瑰好像是集歌声、希望和企盼于一身了。能这样和戴安娜再次相会,我真高兴!”
“我以为你更喜欢斯特拉·梅纳德呢?”戴安娜嗔怪地说,“乔西·派伊告诉我的,乔西说你都被她迷昏了头啦!”
安妮笑着用手中已经凋零的6月百合打了戴安娜一下。
“除了一个人以外,斯特拉·梅纳德就是最可爱的人啦!你就是那个人,戴安娜。”安妮说,“我比以往更爱你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呢!但现在,我觉得坐下来看看你就已经很开心了。我累啦!我想是因为太多的刻苦学习和野心勃勃吧!我想明天至少躺在果园的草地上两个小时呢!什么都不想。”
“你做得太精彩了,安妮,我想你都得到了艾弗里奖学金,就不会再教书了吧?”
“不教书啦!9月份我要去雷德蒙德。听上去太妙了,是不是?这三个月快活而又宝贵的假期一结束,我又会充满新的抱负和目标。简和安德鲁斯会去教书。一想到我们大家都毕业了,就连穆迪·斯普乔和乔西·派伊也不例外,怎么不叫人高兴呢?”
“新布里奇学校的理事会让简来他们学校当老师。”戴安娜说,“吉尔伯特·布莱思也准备去教书。他不能不去教书,因为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去上大学了。他打算上大学的钱自己来赚。我想,要是艾姆斯小姐决定离开的话,他也会到我们学校来。”
安妮略微产生了一阵惊讶和沮丧的奇怪感觉。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她曾指望吉尔伯特也会到雷德蒙德去。没有他们之间振奋人心的竞争,她将怎么办呢?缺少了她的这位作为对头的朋友,即使在一所男女同校的学院里有希望得到一个真正的学位,学习起来不是仍然太平淡无味了吗?
第二天早餐时,安妮被马修吓坏了。他看上去很糟糕,他的头发比一年前灰白了许多。
“玛丽拉,”等他出去以后,她犹豫不决地说,“马修怎么样?”
“不大好呢?”玛丽拉烦恼地说,“今年春天,他的心脏真的不太好,他自己一点儿也不留心。我真的很担心他,不过,下次雇个好帮手就好多了,我希望那时候他能好好休息一下,恢复精神。可能他希望你能回家吧!你总是能逗他开心的。”
安妮隔着桌子托起玛丽拉的脸。
“您自己看上去也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好呢!玛丽拉,您看上去太疲倦了,我怕您是太过劳碌了,您得休息。现在我在家了,只要一天,我去看看所有的老地方,寻找旧日的那些美梦,然后就轮到我干活您休息了。”
玛丽拉深情地望着她的孩子。
“不是工作,是我的头。现在我经常头痛,眼睛后面。斯潘塞医生总是强调要戴眼镜,但它们对我一点作用也没有。6月底的时候有位著名的眼科大夫会来爱德华王子岛,医生说我一定得去让他看看。我想该去一趟。现在,读书、做针线活都不怎么顺畅。”
“嗯!安妮,我得说,你在女王学院表现得不错。一年内就拿到了一级执照,还赢得了艾弗里奖学金,嗯!嗯!雷切尔太太说骄者必败,她根本不赞成妇女接受高等教育,她说那与妇女的真正角色不符。我可不信这话。说到雷切尔,倒提醒了我,你最近听说了关于艾比银行的事儿了吗!安妮?”
“听说情况很糟,怎么了?”
“雷切尔也这么说的。她上星期到咱家来时,说起过这件事,马修听了很不放心,我们家里的钱一分不剩地全都存到那家银行了。我早就觉得钱应该存到储蓄银行好,可是艾比先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我爸爸也总在他那儿存钱。马修说,只要是艾比先生任银行总裁,就肯定没错……”
“艾比先生早就是名誉总裁了,年纪大了,实际上他侄子已经掌握了银行的大权。”
“这些我是听雷切尔说的,所以我对马修说,还是马上把存款取出来吧!他说再考虑考虑。昨天,我又碰到了拉赛尔先生,他说银行有信誉,没事儿。”
晚上,她又和马修赶着母牛走过‘情人小径’到后牧场去。树林里满是落日余晖,温暖的光线从西面穿过山野流泻到地面上,马修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安妮挺拔修长,她跳跃的脚步尽力在配合着他的脚步。
“您走的路太多啦!马修,”她责怪地说,“你干吗不轻松点?”
“哦!我慢不下来。”马修说着,打开院门,让母牛进去。“我日见衰老,安妮,可总是忘了岁数不饶人。嗯!我一干起活来就使劲,我情愿干活时倒下。”
“要是我是你们托人领来的男孩,”安妮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就能帮你们干不少活了,许多事就用不着你们动手。单为了这点,我打心底里情愿自己是个男孩。”
“嗯!我宁愿要你,也不要十几个男孩,安妮,”马修拍了拍她的手说。“嗯!得到艾弗里奖学金的不是个男孩吧?这是个姑娘,我的姑娘,我为她感到自豪。”
他走进院子里,对她露出他那羞怯的微笑。那天晚上,安妮带着这个记忆走进她的屋子,在敞开的窗口坐了许久,回想着往事,憧憬着未来。
“马修,马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玛丽拉用僵硬的声音呼唤着马修,气氛显得异常紧张。这时,正巧安妮捧着一束雪白的水仙花从外面走了进来。
马修手里拿着报纸正靠在阳台的门口,一脸上的灰色,神情有些不对头。安妮猛地甩掉了花束,几步穿过厨房,和玛丽拉同时奔向马修,可是两人都迟了一步,马修已经瘫倒在门槛上。
“他昏过去了,”玛丽拉喘着气,“安妮,快去叫马丁……快,快!他在牲口棚。”
雇工马丁刚驾车从邮局回来,立刻动身去请医生,路过果园坡时他叫上了芭里夫妇。正在那儿办事的雷切尔太太也赶了过来。他们发现安妮和玛丽拉正发狂似的想使马修恢复神志。
雷切尔太太轻轻地将她们推开,搭了搭他的脉搏,然后又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前。她伤心地望着她们焦急的面孔,眼里涌出了泪水。
“喔!玛丽拉,”她语气沉重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对他无能为力了。”
“雷切尔太太,你不认为,你不会认为马修已经……已经……”安妮无法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她变得虚弱而苍白。
“孩子,是的,我怕是这样的。看看他的脸。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常看到这种脸色,你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安妮望着那张平静的脸,它意味着生命的消失。
医生来了,说是当时死亡的,不会有痛苦,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刺激的秘密就在马修手里的那张报纸上,是马丁早晨从邮局带回来的,它宣告艾比银行周转不灵,破产了。
消息很快就在阿丰利传开了,那一天,绿山墙里聚集了众多的朋友和邻人,他们来吊唁死者,安慰生者。这是生性害羞的马修第一次成了中心人物,死亡的沉重庄严落在了他身上,这种庄严如同王冠般将他与众人分开。
那天晚上,芭里一家和雷切尔太大与她们待在一起。戴安娜来到东山墙,只见安妮立在窗前,便轻声对她说:“亲爱的安妮,今晚我陪你睡,好吗?”
“谢谢你,戴安娜。”安妮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戴安娜,“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希望戴安娜能理解我。我并不害怕。从不幸发生的那时起,我还没独自静静地待过一会儿呢!真想一动不动地感受一下,可我却无法感受。我不能相信马修去世了,又好像马修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人世似的。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煎熬、折磨着。”
戴安娜无奈,留下安妮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不放心地走了。
安妮希望自己的眼泪能在孤独的时候来临,对马修的死竟然没有眼泪,这对她来说也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她是如此地爱着马修,而马修对她又是这么好。
夜里,她醒来,四周一片寂静和黑暗,白天的事情宛如悲伤的潮水向她袭来。她看见了马修向她微笑的脸庞,笑容和前一天晚上他们在门口分别时的一样,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说,“我的姑娘,我引以为自豪的姑娘。”
接着,泪水便涌了出来,她放声痛哭。
两天之后,马修被抬出了他的家园,远离了他耕种过的田野,他热爱的果园,他亲手种下的树木。阿丰利恢复了平静,就连绿山墙也回到了旧日的轨道之中,每日忙碌着,就像以往一样,虽然那种“失去了那种亲切熟悉的氛围”的疼痛感依然存在。
安妮对痛苦并不熟悉,虽然她已经非常悲伤了,她们的日子没有马修也还在继续,每每发现杉树后太阳依然升起,花园里粉红的花骨朵一样绽放,看见它们她也会如往昔般有一丝喜悦,这让她觉得羞愧悔恨。
她喜欢戴安娜的拜访,戴安娜开心的话语总会带动她的笑声,这就是说,总而言之,这个花香芬芳的世界、友谊、爱对她来说没有失去力量,它们能使她觉得生活仍然在用种种声音执著地召唤她,她怎么还能这样呢?有时候令她感到羞愧和悔恨。
“马修走了,我还能在这些事物中找到快乐,这像是对他的不忠。”一天晚上,安妮和阿伦太太坐在牧师家的花园里,她若有所思地说,“我非常思念他,一直在思念他,可是,阿伦太太,世界和人生还是显得那么美好、有趣。今天戴安娜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听了居然还哈哈大笑起来。马修出事后,我以为自己永远也笑不出来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自己不该笑。”
“马修活着的时候,不是很喜欢安妮的笑声吗?他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快乐,不是吗?”阿伦太太恳切地劝慰道,“马修现在只是到很远的另一个世界去了,他还是想听到安妮银铃般的笑声呀!不过,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任何人都会有这种经历的。”
“我想,你上学时她还是会孤独的。”阿伦太太说。
安妮没有回答,她道了晚安,缓步向绿山墙走去。玛丽拉正坐在前门的台阶上,于是安妮在她身边坐下。
“你出去时,斯潘塞医生来过这儿,”玛丽拉说,“他告诉我,那个专家明天会在镇上,还坚持让我去查查眼睛。我想最好还是去一趟,查查清楚。如果那个人能给我配一副合适的眼镜,那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不在家,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没什么意见吧?马丁会驾车送我去,家里还有些衣服要烫,再烤些面包。”
“我会好好干的。戴安娜会过来陪我。我会一心一意把熨衣服和烤面包的活计干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我会给手绢上浆或用止痛剂给蛋糕加作料。”
玛丽拉笑了。
“吉尔伯特·布莱思也准备去教书,是吗?”
“是的。”回答的就两字。
“他长得可真好看,”玛丽拉心不在焉地说,“上个星期我在教堂里见过他,他很高啦!像个男人了。他看上去可真像他爸爸年轻的时候,约翰·布莱思以前也是个不错的男孩子,我们以前关系很好,就他和我两个,人们说他是我的情郎呢?”
安妮有兴趣地迅速扫了她一眼,“哦!玛丽拉,然后呢?为什么您没有……”
“后来我和他吵架了,约翰来承认错误时,我没有原谅他。当时我曾打算原谅他来着,可是我很生气,心情十分不快,觉得特别别扭,想先惩罚惩罚他,可是约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来找过我。据说布莱斯家的人自尊心都很强,我一直觉得很内疚。后来,找了个机会我原谅了他。”
“这么说,玛丽拉也有过一段罗曼史呀!”安妮轻轻地说道。
“是呀!没看出来吧!不过,我和约翰以前的事儿,大家都忘记了,连我自己也忘记了,只是上个星期偶然遇到吉尔伯特,才触景生情,唤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玛丽拉第二天进城了,晚上回来的。安妮那时候和戴安娜去了果园坡,回来时发现玛丽拉在厨房里,她坐在桌子边,用手托着脑袋,她沮丧的模样给安妮带来一阵寒意,她从没见过玛丽拉这样毫无生气:“您累了,玛丽拉?”
“是啊!哦!不是……我不知道。”玛丽拉虚弱地说着,抬头看着她,“我猜我是累了吧!但我没觉得,不是这样吧!”
“您看过眼科医生了?他说什么?”安妮焦急地问。
“是啊!我见过他了。他检查了我的眼睛,说要是我以后不再看书读报,不再做缝纫这种费眼睛的事儿,要是我不再哭,要是我戴上他配的眼镜,他觉得我的眼睛就不会恶化了,头痛也会好了,否则六个月就瞎了。瞎了!安妮,想想吧!”
安妮惊叫了一声,接着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回答。过了一会她勇敢地说:“玛丽拉,别再想这事了!您知道,大夫已给了您希望。要是你多加注意,您是完全不会失明的。要是他配给您的眼镜能治好头痛,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我可不抱什么希望了。”玛丽拉难受地说,“看书、做针线活儿,如果因为眼睛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那还有什么生存乐趣呢?我宁愿眼睛瞎掉,还不如死了呢?而且医生还说不能掉眼泪,当我心情不好时,一定会忍不住掉眼泪的。谈这些都没有用了,谢谢你给我倒点儿茶来,我总有一种筋疲力尽了的感觉……我眼睛的毛病,暂时先不要对任何人说,假如大家都知道了,肯定会到这里来问长问短,那样我会受不了的。”
玛丽拉吃过晚饭,安妮劝她上床睡觉。然后安妮自己来到了东山墙屋子,噙着眼泪、心情沉重地在黑暗中独自坐在窗口。从她回家后的那天夜里坐在那儿以来,情况发生了多么可悲的变化!
几天以后的一天下午,玛丽拉慢慢地从院子里走进来。刚才她在院子里和一位来客谈话,安妮一眼就认识这个人,知道他是来自卡莫迪的约翰·萨德勒。安妮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使玛丽拉的脸色那么难看。
“萨德勒来这儿干吗,玛丽拉?”
玛丽拉在窗边坐下,望着安妮。尽管医生嘱咐她不要哭,但她的眼中还是噙满了泪水,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他听说我打算卖掉绿山墙,他想买下来。”
“买下来!买下绿山墙?”安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啊!玛丽拉,您没有打算卖掉绿山墙吧!”
“安妮,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办法。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我的眼睛没问题,雇个能干的帮手,我还能凑合着在这儿待下去管理管理。可是像现在这样我没法留下来。总有一天我要失明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也不适合管这些事了。”
“哎!我从没想到会亲眼看到自己把家卖掉的这一天。但是以后的情况只会越变越糟,到时就没人想买了。我们所有的钱都在银行,还有几张马修秋天签的单据需要偿还。雷切尔太太建议我卖掉农庄,寄宿在别的地方,花费不高,是一座小小的老房子,反正够我住了。谢天谢地你有奖学金,安妮,真抱歉你假期回来时没有家了,但我希望你能忍受一下。”
玛丽拉崩溃了,她悲痛地哭了起来。
“您不能卖掉绿山墙。”安妮坚定地说。
“哦!安妮,我也希望如此,但你自己也明白,我没法一个人待在这儿,孤独会让我发疯的,我的眼睛快看不见了,我知道,会看不见的。”
“您不用一个人待在这儿,玛丽拉,我跟您在一起,我不去雷德蒙德上学了。”
“不去雷德蒙德?”玛丽拉抬起她疲倦的脸看着安妮,“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说得很明白了。那份奖学金我不要了。昨天晚上您从镇上回来后我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您为我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您不应该认为我会在您遇到困难的时候丢下您一走了之的。我想了又想,盘算很久了。请听听我的打算吧!”
“芭里先生想在明年把咱们家的农场租下来。所以您用不着为这事操心了。我打算去教书。我已向这里的学校提出了申请,我估计不能得到这份工作,因为我知道理事会已答应把这职位交给吉尔伯特·布莱思了。那我就去卡莫迪的学校。”
“昨晚布莱尔先生就跟我说过。当然这就没有在阿丰利学校合适方便,可至少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可以住在家里,来回自己驾车。即使在冬天,星期五我可以回家。这样咱们得留下一匹马。哦!我全想好了,玛丽拉。到时候我可以给您念念书,让您快乐。您就不会寂寞孤单了。我们在一起会非常舒心和幸福的。”
玛丽拉好像做梦一样听着安妮的话。
“安妮呀!你这么做全是为了我,我很明白,可是,你为我做出的牺牲太大了,这不值得,我不同意这么做。”
安妮笑了笑。
“您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谈不上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如果因为没有办法,只能卖掉绿山墙农舍,那才是最糟糕的结局。我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这里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我怎能袖手旁观呢!玛丽拉,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到雷德蒙德深造了,就留在这里当教师,您就不必为我担心了。”
“可是,继续深造不是你的梦想吗?那么……”
“我的理想和当初一样,只是,换了目标而已,我会是个好老师,我要挽回您的视力。另外,我在家还要学习,自己学一点大学课程,哦!我有成打的计划呢!玛丽拉。我想了整整一个星期,我仔细地计划过我的未来,我相信将来会很好的。”
“我觉得我不应该让你放弃它,”玛丽拉说,指的是那份奖学金。
“可是您没法阻拦。我已经16岁半了,”安妮笑了起来。“哦!玛丽拉,您别再可怜我了,我不喜欢被人怜悯,而且也毫无必要。只要一想到我能留在心爱的绿山墙农舍,我就感到由衷的高兴。谁也不会像您和我这样爱它,所以我们非把它留在我们手里不可。”
“可爱的姑娘!”玛丽拉同意了。“我觉得你好像给了我新的生命。我想我该坚持让你去上大学,但是我知道我没法说服你,所以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我会让你得到补偿的,安妮。”
当安妮·雪莉放弃上大学而选择留在家乡教书的消息在阿丰利传开时,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大部分不了解玛丽拉眼睛状况的好心人都认为她是个傻瓜。
阿伦太太不这么想。她表示赞同,还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安妮,这让那姑娘高兴得热泪盈眶。雷切尔太太也不那么认为。一天晚上,她来到绿山墙,在温暖、清香的夏日暮霭中,安妮和玛丽拉正坐在前门口。
雷切尔太太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结实的身体便在门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后面长着一排高高的粉红色和黄色蜀葵花。
“终于坐下来了,真高兴。我走了整整一天,让两条腿支着200多磅的身子跑来跑去,太够呛了。不发胖真是件大幸事,玛丽拉。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好啦!安妮,我听说你已经放弃了上大学的念头。我非常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作为一个女人,你受的教育已足够了,该满足了。我可不相信姑娘、小伙一起上大学,让脑袋里装满拉丁、希腊文之类的东西会有什么好处。”
“但我还是会学拉丁和希腊语的,雷切尔太太,”安妮笑着说,“我就在绿山墙里学习,学那些该在大学里学的课程。”
雷切尔太太惊骇地举起双手,“安妮·雪莉,你这是在自杀。”
“一点儿也不会,我会因此而丰富,哦!我不会过分的。冬天漫长的夜晚我有很多空闲时间,但没时间钩编了,我要到卡莫迪教书,您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要在阿丰利教书的,理事会决定让你待在这儿。”
“雷切尔太太!”安妮惊讶地跳起来叫道,“我以为他们答应吉尔伯特了!”
“是啊!他们答应了。但吉尔伯特听说你申请了,他就去找他们了。昨天晚上理事会在学校开会,他说要撤回申请,叫他们接受你的申请。他说他要到白沙镇去教书,他当然知道你想和玛丽拉待在一起了,我得说他可真是个周到的好人,这是自我牺牲呀!他还得自己付在白沙镇的食宿呢!每个人都知道他还得攒钱上大学,所以理事会决定用你。托马斯回家告诉我时,我乐得直笑呢!”
“我认为我不应该接受,”安妮喃喃低语,“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应该让吉尔伯特为了我而做出牺牲。”
“我看你现在没法阻止了。他已跟白沙镇方面签好了合同,就是你拒绝了,对他也没有好处。现在这里已没有派伊家的孩子在上学,你会干得顺顺当当的。乔西是他们家最后一个来上学的孩子,也是难对付的主儿,就这话。最近20年来,阿丰利学校陆陆续续都有派伊家的孩子在读书。我觉得他们活着就是让老师记住,这里可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天哪!芭里家那闪光倒是什么意思?”
“是戴安娜在发信号让我去一趟。我们小的时候就经常发出这种信号互相联系。我先去一下,看看她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儿?对不起了。”安妮说完,便沿着长满三叶草的斜坡,像山羊一般跳跃着跑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闹鬼的林子”的枫树丛中了。
雷切尔太太眯着眼睛,盯着安妮的背影对玛丽拉说:“这姑娘,还是那么孩子气十足。”
“不过,她身上的女人味也很多了。”玛丽拉一时又恢复了以前说话时的流畅劲儿。
当天晚上,雷切尔太太和她的丈夫托马斯闲聊时感叹道:“现如今玛丽拉最大的变化就是说话又像从前那么流畅了,人也变得圆滑起来。”
安妮第二天晚上到墓地去给马修的坟添些新鲜的花朵,还要给苏格兰玫瑰浇水,她在那儿待到黄昏,享受着那儿的宁静。当她走下长长的山路时,落日的余晖笼罩了阿丰利,家里的灯光在花园中的树影间闪烁。
下坡的路上,一位高个儿的小伙子吹着口哨走出布莱思家的大门。这是吉尔伯特。当他认出安妮时,口哨声从他的唇间消失了。他彬彬有礼地抬了抬他的帽子,不过,如果安妮不停住脚步伸出手去的话,他是会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去的。
“吉尔伯特,”她绯红着脸说,“我想谢谢你为了我放弃这所学校。你太好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对此非常感激。”
吉尔伯特热情地握住安妮伸出的手。
“这根本不是我特别慷慨,安妮。我很高兴能给你一点小小的帮助。此后我们就成为朋友,好不好?你真的原谅我过去的错误了吗?”
安妮笑了,她努力想抽回她的手,却没有成功。
“那天在池塘边我就原谅了你,但是我当时不知道,我真是个固执的大傻瓜,我一直,干脆我就全坦白吧!从那天以来,我一直在后悔。”
“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的,”吉尔伯特喜气洋洋地说,“我们生来就该成为好朋友的,安妮,你一直在反抗命运的安排,我知道我们在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帮助。你会继续学下去的,是不是?我也是这样。来,我送你回家吧!”
安妮走进厨房时,玛丽拉好奇地望着她:“和你一起从小路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安妮?”
“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答道。她恼火地发现自己的脸红了。
“我在芭里家的小山上遇到了他。”
“我没想到你和吉尔伯特·布莱思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居然站在门口和他说了半个小时。”玛丽拉生硬地笑着说。
“我们是很好的对手,但我们决定以后理智一点儿,我们做好朋友,我们谈了半个钟头?好像只有几分钟呀?但是,您知道的嘛!我们得补回以前五年没说的话呢!玛丽拉。”
安妮那天晚上怀着快乐的满足在窗口坐了很长时间,风儿拨弄着樱桃树枝呼呼作响,薄荷的香气飘浮到她身边,星星在山谷中的杉林尖眨着眼睛,戴安娜的房间灯光摇曳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