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的道歉
玛丽拉对马修只字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件。第二天早上,安妮仍未答应去道歉。对于她没有上桌吃饭,玛丽拉不得不作番解释。于是她将整个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修,煞费苦心地想让马修充分意识到安妮的所作所为是何等无法无天。
“林德太太也该挨骂了,就爱多管闲事,这个老碎嘴。”马修欣慰地回答说。
“马修·卡思伯特,我真吃惊,你明知安妮的行为不对,你竟然站在她那边!我猜你接下来就要说她不应该受处罚啦!”
“嗯!好吧!不是这样的,”马修不自在地说,“我觉得小小的处罚也是应该的嘛!但别太过分了,玛丽拉,你也知道没有人教过她吧!你会让她吃饭的吧?”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用饥饿来逼人改邪归正的?”玛丽拉气呼呼地问。“她会按时吃到饭的,我亲自把饭给她送上楼去。但是,她得一直待在那儿,直到她愿意向林德太太道歉为止,就这么决定了,马修。”
早餐,午餐,晚餐都非常安静——因为安妮仍然很执拗。每顿饭后,玛丽拉都会将一个装满饭菜的托盘端到东山墙的屋子去,不久又端下楼来,盘中的饭菜几乎不见减少。马修忧心忡忡地看着托盘,最后马修烦躁地看着她下来,问她安妮吃东西了没有。
那天晚上,玛丽拉出去把牛从后牧场上赶回家,马修在马棚那儿转了几圈,最后他像夜贼一样溜进屋里,爬上了楼。他踮着脚尖,过了走廊,在东山墙门外立了几分钟,这才鼓起勇气用指尖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往里张望。
安妮坐在窗边的黄色椅子上,伤心地凝视窗外的园子。她显得非常瘦小和不幸,马修的心不安起来。他轻轻地关上门,踮着脚尖到了她的跟前。
“安妮,”他悄声道,像是生怕被人偷听去似的,“你怎么样了,安妮?”
安妮惨淡地笑了笑。
“蛮好。我想象了许许多多事情,这帮助我打发时间。当然啦!待在这里怪寂寞的。不过,我照样可以心平气和。”
安妮又露出了笑容,毫不怯弱地面对着前进道路上的孤寂而漫长的囚禁生活。
马修想起自己得赶快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免得玛丽拉提早回来碰上。
“嗯!安妮,你不觉得还是去说一下,妥善了结了好吗?”他低声说。
“反正迟早都得做的,你明白吗?玛丽拉这个女人拿定主意就不会改变了,她就是这样的,安妮,立刻就这么办了吧!克服一下嘛!”
“您的意思是向林德太太道歉?”
“就是,道歉,就是这个词,”马修急切地说,“说出来就好啦!这就是我的意思。”
“因为您,我想可以这么做的,”安妮认真地说,“现在道歉是真诚的了,因为我的确觉得抱歉了,昨天晚上一点儿也没有。我真的是疯了,整夜都疯了。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昨晚我醒了三次,每次醒来时都气得不行。但是,今天早晨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再生气,而且它还让我感到这事情无可挽回。我为自己害臊。但是,我还没想到要去对林德太太这么说。这也太丢人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宁可永远被关在这里也不去道歉。但是我还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去的话。”
“好啦!我当然这么希望。楼下没你很寂寞,把事情平息掉吧!这才是个好姑娘呢!”
“好吧!”安妮乖顺地说,“玛丽拉一回来,我就告诉她我后悔了。”
“这才好,安妮,这样才好,但别告诉玛丽拉我说过什么,她会说我多管闲事的,我答应她不管这件事的。”
“就是野马也拉不出我心中的秘密。”安妮庄严地作出了保证,“野马怎么会拉出人心中的秘密呢?”
这时候马修已经走了,想不到此行会这么顺利,他感到十分吃惊。他急忙逃到牧场最远的角落里,免得玛丽拉怀疑他在楼上搞什么鬼名堂。玛丽拉呢!刚跨进家门,就听到楼梯栏杆上传来一个悲切切的唤声“玛丽拉”,不觉又惊又喜。
“怎么啦?”她说着走进厅堂。
“我后悔自己发了脾气,说了些粗鲁的话,我愿意去对林德太太这么说。”
“很好,”玛丽拉简单地说,没有流露出内心宽慰的迹象。她一直在发愁,不知道如果安妮不屈服的话究竟应该怎么办。“挤完奶,我就带你去。”
因此,挤完奶后,玛丽拉和安妮走下小道,玛丽拉带着成功的洋洋自得的神色,而安妮则沮丧地垂头丧气,但途中安妮的沮丧就完全如魔幻般地消失不见了,她抬起脑袋轻快地向前走,眼睛凝视着太阳正在落山的天空,一脸压抑着的快乐。玛丽拉对这种变化不以为然,这种态度出现在被冒犯的林德太太面前,显然不合适,根本不像恭谦的忏悔者。
“你在想什么,安妮?”她突兀地问。
“我正在想象我该对林德太太说些什么。”安妮出神地答道。
这个回答还令人满意,本来就应该这样的。但是玛丽拉隐隐地感到自己的惩罚计划中似乎哪儿出了些差错,安妮没有理由这么喜气洋洋的。
安妮就这么喜气洋洋地来到了林德太太的跟前,她正坐在厨房的窗户旁干着针线活。紧接着,安妮的喜悦消失了。痛苦的悔恨之情浮现在脸上的每一部分。未等开口说话,安妮突然跪到了惊讶不已的林德太太面前,哀求着伸出双手。
“啊!林德太太,我实在后悔极了。”她说话时声音颤抖,“我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悲哀,即使用尽词典的全部词汇也难以表达。请你尽情地想象一下,我对你的态度有多恶劣,我这是丢尽了我亲爱的朋友马修和玛丽拉的脸面,是他俩让我留在绿山墙,尽管我不是个男孩,我坏透了,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我该永远受到正派人的惩罚和唾弃。”
“因为你对我说了实话,我就朝你发火,真是太坏了。你说的是实话,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的。我长着红头发,满脸雀斑,骨瘦如柴,丑陋不堪。我对你说的也是实话,可是我不应该那么说。”
“啊!求求你,求求你,林德太太,原谅我吧!如果你拒绝的话,这对我来说将是终身的遗憾。你大概不愿让个孤苦伶仃的可怜小女孩终身受到悔恨的折磨吧!即便她的脾气坏得要命。啊!我相信你不会的。那么,请你说一声原谅我的话吧!林德太太。”
安妮紧紧地勾着手,低着脑袋,等待着判决。
林德太太感到安妮作了一个非常透彻的道歉,所有的愤恨都从她那颗虽说有些好管闲事却很仁慈的心中消失了。
“好啦!好啦!起来吧!孩子,”她热诚地说道,“我当然原谅你。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对你严厉了些。但我就是这么个心直口快的人。你可不要介意,就这样。你的头发红得可怕,但我认识个女孩子,我们一起上过学,小时候她的头发像你的一样红,长大了以后变成很漂亮的茶褐色了,要是今后你的头发变了,可一点儿也不奇怪呢!”
“哦!林德太太,”安妮深深地吸了口气,立了起来,“你让我看到了希望。我今后永远把你看做是我的大恩人。啊!只要我想到长大后,我的头发会变成漂亮的茶褐色,我什么都受得了。”
安妮出去关上了门,林德太太轻快地站起来点亮了灯。
“她真是个古怪的小家伙。可不管怎么说,她身上有点让人兴奋的气质。我不再为你和马修收下她而感到奇怪了,也不再替你们感到难过了。”
“她长大后会是个好人的,当然,她的表达方式有些奇怪,不过呢!住在文明人中间,会改掉的。还有,我猜,她性子有些急呢!不过,性子急的孩子发怒快,冷静的也快,不狡猾,也不会欺诈。总之一句话,玛丽拉,基本上,我有几分喜欢她了。”
玛丽拉要回家了,安妮从果园芬芳的余晖中钻出来,一束白色的水仙握在她手中。
“我道歉得很棒,是不是?”当她们走在小路上的时候,她得意地说。“我想,既然必须道歉,那我不如彻底地做一次。”
“你做得很彻底,太彻底了。”玛丽拉这么评论。她吃惊地发现,自己一想起刚才的场面就想笑。同时她也不安地感到,自己应该为安妮作出那样的道歉而责备她。
不过,这也太可笑了!最后她还是向良心妥协了,只是严厉地说:“我希望下次你别有这种机会道歉了!我希望你从现在起控制你的脾气!”
“要是人家不嘲笑我的外表的话,不会太难的。”安妮叹息着,“别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乖张,但是我太讨厌人家嘲笑我的头发了,它让我立刻就激动了。您觉得我长大后头发真的能变成漂亮的茶褐色吗?”
“你不应该太在乎你的外表,安妮,我担心你是个虚荣的小姑娘呢!”
“我知道自己长得寻常,哪来的虚荣心?”安妮不服气,“我爱漂亮的东西,我不喜欢照镜子的时候看到不漂亮的东西。这会让我很伤心,那感觉就跟看到丑陋的东西时一模一样。东西不美,我心里就觉得难受。”
“行为美才叫美。”玛丽拉又引经据典起来了。
安妮没再吭声,一直到她们走进自家的小路。远远的上方,绿山墙厨房里的灯从树影中透出一缕欢欣的光芒来。安妮突然跑到玛丽拉身边,将自己的手放在这个年长女人的粗糙的手中。
“知道有个家,然后回家,这种感觉太好了。”她说,“我已经爱上绿山墙了,我以前从来没爱过哪里,没哪个地方像家一样。噢!玛丽拉,我很开心,我现在就可以祷告,这一点儿也不难。”
握着那只瘦弱的小手,一股温暖而甜蜜的感觉涌上了玛丽拉的心头,这也许就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母亲应有的心跳感觉吧!这种陌生而甜蜜的感觉搅得她心烦意乱。她急忙给安妮灌输了一条人生哲理,以便使自己的激动心情能够恢复到原先正常的平静状态。
“安妮,如果你能做个好女孩的话,你会永远感到幸福的。而且你会觉得念祷告词不再是一件困难事。”
“说祷词和祷告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安妮苦思冥想着,“我在想象我是穿过树冠的风儿,要是我厌倦了,就会轻轻地舞动着来到蕨丛中,然后,我飞过林德太太的花园,让花儿跳舞,然后,我突然扑向苜蓿园,经过阳光水湖,让它泛起粼粼的波纹。哦!风儿有这么多想象的空间,我现在不说话了,玛丽拉。”
“谢谢你的仁慈。”玛丽拉诚恳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