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告别角落

黄孝喜

我参加工作那年只有 18 岁，50 多岁的老校长见我满身还透着孩子气， 就不敢让我当班主任，唯恐我弄出一点差错来，损坏了学校的荣誉。

分我教三、四两个年级的思想品德课，8 个班共 16 节，忙得我整天在各个教室间奔来走去，像政治首脑人物们搞穿梭外交似的。

没料到期中时，五（4）班的程老师请了半年的病假，学校一时没有人来填补这个空缺。老校长不愧是老校长，他毫不含糊地就停了三、四年级的思想品德课，派我上阵——改教语文课并担任五（4）班的班主任。

连自己也没有想到，到五（4）班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竟会大发雷霆。那天，走进五（4）班教室之前，我的心情一直是很愉快的。想到老校长

对我的信任和重用，我心里多少是有点儿春风得意的。

我推开门走进教室走上讲台，这时候同学们正在扯着嗓子吼电影《红高粱》中的插曲《酒神歌》，有几个男孩摇头晃脑——“喝了咱的酒哇，见了皇帝不低头！”

我在心里说：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愉快。真的。

我一边欣赏同学们的歌声，一边环顾台下。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个“特别”的座位。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变得不愉快起来，仿佛有股怒气自心底升起，渐渐地便充满了我的整个心胸。

那座位被安放在教室前面的一个角落里，它超出讲台，远离其他座位， 显得孤立而又刺眼。

在我的印象中，这个位置也可以摆放一张桌子，但桌子上放的应该是教学用具或卫生工具或别的什么杂物，因为这个位置上是很难看清黑板上的内容的。

然而，五（4）班的独特之处正在于此，这样的座位上却坐着一个活生生的男孩。

我悄悄打量那男孩，见他长得浓眉大眼很是英俊，只是衣服略显脏，神情有些沮丧。我觉得这男孩外观上看去并不讨厌，反而倒挺可爱的。

上课铃响过，同学们停止了歌唱。

我走向那个“特别”座位，问：“你叫什么名字？” “耗子！”

“老师，他叫耗子！”

那男孩的嘴还没有张开，有两个胆大的学生接嘴答道。

我用眼瞅了嘴快的那两个片刻，转脸再问那男孩。他站起身，低着头， 小声答道：“许浩。”

我好像忘记了自己是来讲课的，接着问许浩：“为什么让你在这儿坐？ 后面不是还有空位吗？”

许浩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那种经常受虐待的孩子的眼神中才有的那种羞怯与自卑。

“老师，他是捣蛋鬼！是小偷！”一个不知趣的男孩竟又嚷了起来。 事后我分析，这个叫嚷的男孩肯定是以为我准备找许浩的麻烦了，不然

他不会如此放肆。这个等着瞧许浩的笑话的男孩想错了。我沉默着，心里憋着一股闷气。 “老师，许浩还爱打架！” “老师，许浩还爱撒谎！” “老师，许浩每次考试都倒数第一。”

学生们可能是以为我由于听了“许浩是小偷”后开始生气的，纷纷告起状来。那一会儿，教室里仿佛在开批判会。

学生们全想错了。 “闭上你们的嘴——”我突然大吼一声。静。死静。教室里如无一人。

学生们惊呆了，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没有一个敢出大气的。

我合上已经打开了的讲义，余怒未消地说：“这一节不讲课了！我提议， 每个同学都来说说许浩这个人的优点。记住！必须是优点！每人说一条。不能不说！从现在开始，给 5 分钟时间，请你们回忆。”

同学们大概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蛮横无理”的老师，一个个端坐着，如一截截露出桌面的木桩。

不到 5 分钟时，一个女孩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说：“许浩和我住在一条巷子里，他经常帮助我们那条巷子的清洁工扫地，闹得那清洁工非要给学校写表扬信，可许浩硬是不让她写。”

接下去，有的说“许浩爱护公物”，有的说许浩“字写得漂亮”，有的说“许浩乒乓球打得棒。”有的说⋯⋯

我心里渐渐欢悦起来。

最后，我竟然面对一班十二三岁的学生慷慨陈词起来：“我补充两条。第一，许浩很懂礼貌，我提问他，他赶紧站起来，不像有些同学那样放‘冷炮’；第二，许浩很听话，程老师让他坐在这个角落里，他就坐在这个角落里，换了你们任何一个，你们愿意吗？”

学生们被问得哑口无言。

接下去，我又甩出一串问号：“许浩同学有这么多众所周知的优点，可他竟然受到这样的对待，这合理吗？公平吗？⋯⋯”

全班学生都被我问得低下了头，犯了错似的。这时，教室里响起了一阵伤心的抽泣声。

抽泣声是许浩发出的。不知何时，他已趴在桌上流起泪来。抽泣声由小到大，后来终于大到“呜哇呜哇”的放声啼哭。

听着许浩的哭声，我的精神格外地爽快起来。有如刚刚走过沉闷而绵长的冬日，刚刚脱去一身笨重的棉衣之后的那种轻松感。

事情戏剧性地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了。走到许浩身边， 帮他清理好书本和文具，然后牵着他的手，离开那个角落里的那个“特别座位”，将他送到教室中间的一个空位上坐下来。

后来，许浩的学习有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升中学时，他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县重点——城关二中。有一天，许浩来到我家，我问他：“知道我为什么对你那么特殊吗？”许浩摇了摇头。我说：“因为我当学生时，也有过像你一样的遭遇。懂吗？”许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