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趣事

上小学堂二三事

傅溪鹏

1947 年夏,我已经在福建泉州上小学堂了。

那时,兵荒马乱,家里没有田地可种。阿爸只好上山打柴,将就糊一糊全家三五张嘴。阿爸是做粗活的人,家境如此困迫,他就说:“算了,丑儿帮我上山打柴,多少添些收入。不必念书了,反正穷苦人没那福份。”

“你就没听先生说,丑儿聪明,常常考第一名,学杂费都给免了。放着这么好的缘份不要?瞎眼睛。”阿母狠狠数落着阿爸。

打心里说,我是很爱读书的。听阿爸说想歇我的学,就急了:“阿爸, 我上学也可以帮家里干活。你在山上多打些柴,我下午提前放学,跑着上山去帮你挑⋯⋯”

阿母见我这副殷勤样子,流下眼泪:“好丑儿,放心,不会叫你歇学的, 家里再苦也不会。”

阿爸是个温性子心软的厚道人,当然也就同意我继续把书读下去。

于是,每天我起早帮阿母去推磨,磨出一大盆大麦水粉,这是我们一家人一天的饭食。小学堂离家不算远。我推完磨,抓起书包上学去。中午下课时,跑回来喝两碗麦糊,再赶去上课,中午饭只是垫一下。下午放学时,再喝两大碗麦糊糊,然后提起扁担和柴绳,便往山上奔去⋯⋯

天黑路又滑,回家的路上打过几次趔趄,都差点跌倒,幸好磨炼吃苦惯了,每次歪扭一下,又支撑住了。

阿母是个丁字不识的山村妇女,和我们泉州新门外蔡塘坑村的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但阿母对我的每个长进,每次做好事,所投给的温柔疼爱,那是数说不尽的,尤其是我读书每学期得奖受表扬,更使她高兴。仿佛她终生没有自己的喜乐,而儿子的喜事,就是她的一切。

可是那年严冬,我却做了一件叫阿母痛心割肠的事。

我的邻居田哥,在小学堂里比我高两个年级。他阿母和我阿母好得如同姐妹,谁家有点儿好吃的,总忘不了对方。我也把田哥待为亲哥哥一般。

那天,下课铃一响,我兴奋地冲出教室,正巧见田哥蹲在走廊边高高的台阶上,同另一个同学说话。我跑过去,戏闹地从背后推了田哥一把,没料到台下竟是一个深坑。他没留神儿一头倒栽下去,咔嚓一声,胳膊骨头折断了。他疼昏过去,我也吓昏了。

等老师同学把田哥和我服侍回家时,阿母已气得死去活来。她一见我,憋不住心中的怨愤,顺手抄起一支长扫帚竹柄,在我周身上下没头没脑地痛打一顿,打得我爬倒在地上打滚。在我的记忆中,阿母是很少打我的,像这样狠心更是第一次!直到邻居来劝说阻拦,我才从阿母的竹帚下逃脱出来。天傍黑下来,我可怜巴巴地依偎在家后门外近处的一堵破墙角里,蜷曲

着身子低声哭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暖乎乎的手落在了我的头上,还有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冷冰的手背上⋯⋯阿母满脸泪如雨下,无声地紧紧把我揽到她的怀里⋯⋯

阿母一直没吱声。她把我领回家,便默默地端出一个盛着两只又肥又嫩的鸡腿的碟子,让我给田哥送去。我手上端的是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鸡的两条腿。这一下子,我再也吃不到鸡蛋了,阿母再也没有法子用鸡蛋到山村小店去换盐了⋯⋯我更加伤心地哭了起来,阿母也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母子拥抱在一起不知哭了多久,阿母才松开粗壮有力的双臂,推了我一下,叫我快快把鸡腿儿给田哥送去。

夜阑人静的时刻,阿母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为我缝补那件已经打了二三处补钉的中山装。那是阿母从绕了好几个弯的一个城里亲戚那里讨来的。那会儿,她是那么高兴欣慰,好像“学问”不是在我的肚子里,而是在这件中山装上头。所以,阿母对这件中山装,爱惜百倍,只要有一处磨破或者线路有些松断,她便及时替我缝补,而且往往是在我脱下这件衣服,进入甜蜜的梦乡时,她才一针一线地向我倾注进她那深沉的母爱!她总说:“丑儿在城里,见世面,出进显眼,吃穿应该体面些。”阿母想的都是儿子的前程。

翌日,阿爸送我上路了。阿母为我提着一只颇沉重的行李提包,送到村口,还舍不得放开。她的步伐已不那么稳健了。我几乎是面向阿母背着身子倒退着走的。我看见阿母抬起一只胳膊,一直眺望着我。

阿母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被绿苍苍的荔枝树遮住了,看不见了⋯⋯

我负疚地走了,如同一个欠债人那样,心事重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