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

妲姐

翻着小侄女成打的彩照和高高的影集册，一个小女孩，由出生到一点点长大的细微变化都尽收眼底：有哭有笑，生动得不能再生动。我真羡慕我小侄女这代孩子，等她们长大后，回首起来是多么清晰，恐怕清晰得使她自己都记不清这些照片是怎样的背景，怎样的心情拍下的了。

记得我小时候，8 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带我照过一次像。那天的情景我至今记得清楚得无法再清楚了。那天早晨，全家照例吃完了早饭，家人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心里更是觉得有些特别。可我知道不会有什么生日蛋糕，也不会有什么礼物在等我，反正照例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因为每年都是如此，只是爸妈嘴上会说今天是妲妲的生日，如此而已。我也觉得这就是生日，根本不知道生日要庆祝的，只是坐在那儿静静的，心里常常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个念头。突然爸爸打破了这平静说：“今天是妲妲的生日，我带她去照个像，留个纪念。”妈很赞成，哥姐都羡慕地看着我。爸牵着我的小手走出家门，妈还在门里嘱咐说：“头发太乱到照像馆把头发梳一梳”云云。到了和兴照像馆，我看到很多人站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镜子边上还挂着一个小木梳，一些女的，把头发打开在那儿认认真真地梳个不停，好像都要登台表演一般。爸让我也把头发梳梳，可我不好意思，没敢梳，在那儿站着等里面的叔叔叫号，那时的紧张心情不亚于一个要走进手术台的病人。很快就叫到我们了，爸爸带我进里屋，门口的叔叔说“头发太乱，梳一梳吧。”爸连忙抓过梳子在我头一天梳好的小辫子上面左右划了两下，结果那梳子印将留到永远。再一次进到里面的屋子，坐在照像叔叔指定的一个小方凳上，突然四周的灯都亮了起来，我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照像的叔叔看我一脸紧张相便说：“会不会笑，会笑就笑一下。”我一下子想笑又不敢笑，就这个瞬间成为了珍贵的永恒，离开了照像馆，就像一下子获得了自由，觉得很轻松愉快，兴奋淹没了一切。记忆也在此中断了。但事后我盼望取照片之情景和照片被全家传阅的情景也同样无法忘记。依稀记得，虽然只是一寸的黑白小照片，但要看得很仔细，立即发现头发没有梳好，都怪爸爸走得太匆忙。哥和姐也兴奋得了不得，把个小照片看个够，我更是在一旁得意洋洋不断给他们讲照像馆里的事情，等等。那张照片使我一家人都兴奋了好几天，后来妈把它放在了一个好地方收起来了。

小照片照完了，可它在我们家起的作用还没有完，很快“文化大革命” 开始了，一个深秋的夜里，两大卡车的红卫兵包围了我的家，我还在梦里， 爸爸便被他们抓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全家就在紧张和压抑中捱日子。爸爸不能同我们见面，时时传来某某叔叔也被抓起来的消息，更可怕的是也时时传来某某叔叔自杀了的消息。我们全家提着悬空的心等待着，不久也传来了爸爸的消息，似乎一切出乎意料的好，爸很固执，也很平静，这样的日子虽然显得格外漫长，但终于有一天我把受伤的爸爸接回了家。他很乐观，到家后， 他从内衣里掏出下一张破旧的小照片，我们都凑过去看，原来就是我那张生日照片，尽管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一点没变，可照片却早就磨损的不像样子。爸说：“在里面的日子，我每天都要看这张照片，它给了我无限的安慰。” 当时我除了有些美滋滋加上点奇怪以外，并没有感到它的份量。现在常遇到

朋友从衣兜里掏出自己孩子的照片骄傲地指给我看的情形，每到这时便勾起我猜想爸爸当时看我照片的情形，爸爸没有为照片上的女儿骄傲的权力，他一定是在偷偷地看我似笑非笑的样子，偷偷地微笑，偷偷地亲吻我的照片。那时我一定是爸心中的太阳，但我也始终没有弄明白，爸爸是怎样在那样严峻的时刻带着我的照片的，那些日子身上有张照片都会成为事件的时候，爸又是怎样躲过监视者的眼睛保管下这张照片的呢？

如今许多年后我这特别的照片已被冲洗了又洗，放了又放，笑容依照， 可它留给我的记忆却永生不忘。

这之后我开始怀疑，我小侄女那永远也洗不完的彩照，会留给她几个故事？大人们跑前跑后抓拍她那一个个动作的情景，是否还会留一些残存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