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卫所制度

卫所是明太祖称帝前在南京创建的,是明朝军队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这种制度是模仿北魏隋唐的府兵制、又吸收元朝军制的某些内容而形成的, 属于自给自足的军屯类型②。最初,每个军士受田 15 亩以维持生活。1365 年, 长江中游一些惨遭战火洗劫的地区被辟为军屯区,每个军士受田 50 亩,给耕

牛农具,并免其田租徭役。这种制度,使各地卫所军士在明初 25 年中,每年

都能生产约 3 亿公斤粮食,足以供养 100 万军队,从而使朝廷无须从国库按月拨发粮饷便能维持一支庞大的边防力量。③

卫所军士皆由身份永远不变的世袭军户充任。卫所军官也世袭其职。这样,卫所制度一方面表现出朝廷有决定其臣民之身份的权力,同时也展示出封建化的巨大潜力。④世袭的军士会因其身份 相同而形成牢固的个人联系, 因此必须尽力防止将领与军士的关系过于紧密,并对整个军队组织加以严密的行政控制。各卫之事务由三司分掌:都指挥使掌兵,此外有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所有军户的户籍皆由五军都督府管理,军队调动权则在兵部文职大臣手中。当卫所军队被征调作战时,其军士便脱离了卫所军官,由都督府指定的总兵官统领,而总兵官则向通常由朝廷大臣出任的统帅负责。①

要使这种精心设计的自给自足的军事制度永久存在下去,必须维持世袭军户的素质和义务。但 15 世纪后期,意味着该制度走向衰败的不祥征兆却出现了。朝廷中某些贵戚官僚开始驱使军士建造寺庙和宫室。②不久,地方将领也把军士变为劳工,或向他们“卖闲”,每月交纳 200 钱就可免除军事训练。这样,卫所军官便成了有利可图的职位。于是,商贾子弟纷纷重金行贿,求得此职以饱私囊,或将家奴登入军籍,借此来贪污军饷。有些军官甚至割占军屯土地,强令手下军士像农奴一样为其耕种。③大量军士因得不到军饷又遭受如此剥削,而极力摆脱军户身份。据史载,至 16 世纪初,一些卫所的逃亡军士已达其总数的 80%,许多边地驻军也只 剩下兵力的一半。①军官奉命出

② 这种体制是 1363 年由原元朝户部尚书张昶提出的。罗梅因·戴乐:《卫所制度在元代的起源》,第 23—24

页;又见黄仁宇:《明代的税收与败政》,第 287—288 页。

③ 克劳福德:《张居正的生平与思想》,第 38—39 页;戴乐:《卫所制度在元代的起源》,第 36—37 页。

④ 京军中有一部分是番上的卫军,但其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及正千户、副千户、百户等,都是世袭职位。这些都是卫所官职。战时统兵的将领及各省都司和中央都督府的职位,由皇帝指派的官员充任。为了维持世袭权,他们仍保留原来的卫所官职。贺凯:《明朝的兴起及其制度变迁》,第 52 页;戴乐:《卫

所制度在元代的起源》,第 39 页。

① 14 世纪末,共有都司 17 个,内外卫 329 个,守御千户所 65 个。至 15 世纪,内外卫增至 547 个,千户所增至 2593 个。1467 年后,又正式设立总督之职。1400—1600 年间,东北地区增设了 310 多个卫所。王钟翰:《明代女真人的分布》,第 27—48 页;克劳福德:《张居正的生平与思想》,第 46—47 页;查尔

斯·O·贺凯:《明代的监察制度》,第 34—35 页。

② 明朝军队的衰败在中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北京周围的 78 个卫,原有 38 万人,至 16 世纪初,只剩

5—6 万人,而其中实际操兵器者仅有 1 万人。蒙古骑兵曾攻至京郊能看到北京城门处,明军竟不敢前去应战。黄仁宇:《明朝的军费》,第 39—43、56—57 页,及其《明代的税收与财政》,第 67—68、290 页。

③ “在这个国家中,也许没有哪个阶层比这些士兵更为卑贱和懒散了 平时,他们抬轿、喂马,像奴仆一样受人役使。”利玛窦:《16 世纪的中国》,第 89—90 页。

① 清水泰次:《明代的流民与流贼》,第 217 页。

兵时,只好临时雇用矿工和盐工充数,或招募辽东、陕西的雇佣兵,而这些人与他们要去镇压的乱民常常出自同一社会阶层。②

似乎是为了弥补兵员的损失,明末统治者越来越重视长城的修缮,或以砖石加固旧城,或在某些地段增修新城③。这种防御心理的形成,并不仅仅是由于卫所制度的衰落,它可上溯到明朝第三代皇帝成祖永乐时期。明成祖从其侄儿手中夺取皇位后,对拥兵驻守今关外之承德(热河)的兄弟宁王心怀疑惧。1403 年他令宁王率部撤出承德,而将这一战略要地交给了曾支持他发动政变的蒙古兀良哈部④。同时,他还撤回了驻守河套北部的军队,并加修长城,将辽东、广宁和大同防线连为一体。⑤这等于将东胜一带拱手让给了北方民族,1462 年——即明英宗在耻辱的“土木堡之变”中被蒙古瓦刺首领也先俘获后的第十三年——河套遂落入察哈尔部之手。⑥

不过,明朝并非总是被动挨打。当它逐渐控制塞北的时候,以及 1390

年后在蒙古人基本停止了袭扰中原的近 60 年间,明军一度控制了直抵朝鲜边境的东北地区①。成祖曾亲率大军五次出塞;16 世纪 40 年代,内阁首辅夏言又发动了驱逐蒙古、收复河套的战役②。1547 年,三边总督曾铣一度将蒙古人赶出了河套;但次年鞑靼首领阿勒坦汗又入境侵扰,并于 1550 年兵临北京

② 克劳福德:《张居正的生平与思想》,第 53—57 页;艾尔伯特·詹:《明朝衰亡》第四章。据估计,到

1569 年卫所军士只剩下 1/4 了。黄仁宇:《明代的税收与财政》,第 290 页。

③ 埃尔文:《古代中国的模式》,第 91—106 页。长城的系统修缮开始于 1472 年,当时明朝经济在经历了

  1. 世纪中叶的衰退后,刚刚开始恢复。黄仁宇:《明代的税收与财政》,第 285 页。

④ 兀良哈部分布在涅尔琴斯克(尼布楚)西至中俄边界额尔齐斯河上游的森林地带。罗夫·特劳泽特尔:

《中国民族主义的先声——宋代的爱国主义》,第 11—13 页。

⑤ 说来也怪,永乐帝因将都城迁到了北京,而一直被认为是在保卫北方免遭蒙古侵扰。E.B.豪威尔:《“裴晋公义还原配”及其他中国故事》,第 135 页。

⑥ 傅吾康:《政治家和军事家于谦》,第 97 页;吴缉华:《明代北边防御的收缩》,第 10 页;吉斯:《明

代的北京》,第 108—111 页;卢克·匡顿:《游牧帝国》,第 274—275 页。欧文·拉铁摩尔关于西罗马帝国在英国和莱茵河、多瑙河流域的势力界线的讨论,在这一点上是有启发性的。“就像在中国那样,军事力量所能威慑的范围大于能征服和吞并的范围;实施统一行政管理的范围又大于经济整合的范围。用来排斥野蛮民族的北方边界,也是一种界线,在它之外,同样大小的耕地、同样规模的城镇和官府,却不属于这个国家;在它之内,主要是实物、运输代价又不太高的规定贡品,能由国家集中起来;而在它之外, 贸易基本是离心的,输出大于输入。”欧文·拉铁摩尔:《边疆史研究》,第 487 页。

① 明初对蒙古的防御采取了非常积极的姿态。明将徐达以元朝都城(北京)为幕府,年年出兵北上讨伐蒙

古残部。但 1372 年,徐达和李文忠被扩廓帖木儿打败。1373 年,明太祖遂令徐、李二将固守边界,不再深入蒙古境内进行追剿,并将山海关两侧的居民迁至河北内地。1380 年,明朝又改变了策略,并在 1387

年至 1388 年,派遣 20 万大军北出长城,彻底击溃了东北地区的蒙古军队,并继续沿松花江追剿,最后在

勃脑尔(Buirnar)杀死了蒙古幼汗。T.C.林:《明帝国的满洲里》,第 2—10 页;匡顿:《游牧帝国》,

第 263—264 页;侯仁之:《明代边境地区的马市》,第 311—313 页;法默:《明初两京制度》,第 61—63

页。

② 傅吾康:《15 世纪初期中国对蒙古的征讨》,第 82—88 页,及其《于谦》,第 95 页。已有学者指出, 在永乐帝不断迫使蒙古人向西伯利亚大平原远徙的时候,明朝没有必要在大同以外设置峰火台——一种报警系统。然而明朝一旦放弃了积极进攻的军事姿态,蒙古人便会驻兵长城之下,并在无人报警的情况下直逼大同和北京。吉斯:《明代的北京》,第 57—62 页。

城下。③自此,人们对夏言的进攻之策丧失了信心。嘉靖朝臭名昭著的大臣严嵩,在置夏言于死地后改取守势;1570 年,张居正(万历时升任内阁首辅) 又以封王和开放边市贸易为手段,对阿勒坦汗进行安抚。④

这种策略也不是无懈可击。①有人曾指责张居正,说他声称自己对阿勒坦汗的措施有利于中夏,是“虚辞以欺君父”;说今日把中华之丝绸绮绣变成了夷狄的日常服装,名为互市,实为姑息养奸。边防的筹划者以贸易特权贿买夷狄,夷狄反过来却用兵威敲诈我们。②严嵩则被人们视为奸臣的典型,常与李林甫(勾结鞑靼出卖朝廷的唐朝大臣)、秦桧(1141 年出卖爱国将领岳飞的宋朝大臣)相提并论。③

然而,对北方部落所实行的这种“羁縻”政策,有力地促进了边地驻军的膨胀,从而使明朝的军费负担因卫所制度的衰落而比以 往更加沉重。尽管世袭军户日渐减少,军官数量却不断增加。14 世纪末,京师驻军只有大约 2700

名军官,到 15 世纪中增至 3000 名,除禄米外,每年还要领取饷银 48 万两。

此类开支在不断增长。到 16 世纪末,正规军已达 120 万人,仅基本开支——

如果全额供给的话——就需白银 2000 万两。其中一部分被用来征招募兵,以

弥补世袭军士之不足。募兵每人每年的饷银为 18 两,若在边地则外加 5 两,

其家庭也可得到一份津贴。 1492 年,明朝颁行开中制度,鼓励商人运粮至

边防,换取盐引回内地兑盐经营。但这一制度 1500 年后便逐渐废止,致使边

③ 傅路德和房兆楹编:《明代人名辞典》,第 6、530、1304—1305 页;毛里斯·罗塞比:《1368 年以来的中国和亚洲腹地》,第 45—46 页。三边指甘肃、宁夏和延绥。其总督府设于固原,肃辽都督则驻守密云。

阿勒坦汗联合了东部蒙古各部落,并重建了克拉廓热姆(Qaraqorum)旧都。匡顿:《游牧帝国》,第 278

页。

④ 罗荣邦:《政策和决策》,第 66—68 页;吴缉华:《明代北边防御》,第 11—12 页;黄仁宇:《明代

大运河》,第 123 页;《明代人名辞典》,第 7 页。

① 《明代人名辞典》,第 6 页;塞路易斯:《明朝反对蒙古人吗?》,第 137 页。在公众眼中,与蒙古互市的安抚政策,总是同声名狼藉的仇鸾联在一起,而英勇抵抗则同其政敌杨继盛联在一起。当皇上宠幸仇鸾时,杨继盛受到贬黜,一度消声匿迹。不久,仇鸾私自与蒙古互市,并献上 80 颗普通边民的头颅冒充敌

军首级,谎称在古北口大败蒙古军,故而失宠。于是杨继盛得以重返朝廷,但不久又遭严嵩弹劾,于 1555 年被定死罪。当时杨氏之妻上疏皇帝,愿替夫受刑,还说死后要率鬼魂之军为明朝而战。严嵩于中途将此疏扣留,但其内容后来却广为流传。1656 年,清朝顺治帝还在正式场合称赞了杨继盛的忠诚。吴乃荪:《董其昌》,第 264—267 页;赫伯特·A·翟理斯:《中国人名辞典》,第 168、187 页;《明代人名辞典》, 第 1503—1505 页。杨继盛认为,忠同孝一样,是不可推卸的义务;人臣应既孝且忠,既事奉父母,又全心

全意为君主效力。杨继盛:《杨忠愍公集》第二五七卷,第 9 页。

② 黄仁宇:《明代大运河》,第 123 页。

③ 在蒙古人看来,严嵩只有在认为阿勒坦汗及其军队不过是一群“寻食之徒,无须忧虑”这一点上,是现实的。塞齐·亚格齐德:《中国与蒙古游牧民的贸易和冲突的样式》,第 197 页。在 17 世纪的民间传说中, 沈炼被比作李林甫。E.B.豪威尔译:《今古奇观:沈小霞相会出师表》,第 318—320、412 页。明末“三言”中有个题为《李谪仙醉草吓蛮书》的故事,也表现出关于华夷关系的一种陈腐观点。故事说,渤海王要求唐玄宗(713—755 年在位)将高丽的 176 城让给渤海国。作者借李白之口回答说:“自昔石卵不敌, 蛇龙不斗 况尔海外小邦,高丽附国,比之中国,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鹅骄不逊,天兵一下,千里流血 毋取诛僇,为四夷笑。”豪威尔译:《今古奇观: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第 79—80 页。

地米价迅速上涨,每担(60 公斤)值银 5 两。①边地所需军饷当然也要随之增加:1500 年为 5 万两,1573 年增至 280 万两,1586 年又增至 360 万两。② 这项庞大开支,需由太仓府库支付。16 世纪 80 年代,地方每年向太仓纳银, 其白银储备通常能保持 600 万两。但由于边地军饷不断增加,16 世纪末为征讨鞑靼、平定西南土著叛乱和帮助朝鲜抗击倭寇,又花去 1200 万两,太仓储

银也很快消耗殆尽。至 1618 年,太仓储银只剩下了 12 万两。就在这一年,

后金大败明军,攻占了抚顺,明神宗不得不解开私囊,来填补兵部的 50 万两

赤字。③(当时东御府储银仍有 300 多万两)。

为应付这些不断增长的开支,明朝又开始加派赋税。1619 年,加派辽饷, 税率约为 9%,除京畿皇庄外,全国各地都要交纳。④由 此额外征银 520 万两,但仅够支付辽东一边 18 万军队和 9 万战马的费用,而无法顾及九边①中的其余八边。此后几年中,整个边地军费仍在持续增长②。米价也不断上升。从 1520 年到 1620 年,米价翻了一倍;从 1620 年到 1644 年,又上涨了 20%

③。1630 年,明朝又提高了辽饷税率,向全国特别是江南地区进一步搜刮, 但仍入不敷出④。

① 王崇武:《明朝商人殖民制度》,第 301—303 页;泽恩道弗尔:《“新安名族志”》,第 194—195 页。

② 16 世纪后期,有大约 50 万军士和 10 万匹战马驻守北边,每人每月基本生活费约为 2 两。16 世纪 50 年

代,募兵每人每年的佣金约为 6 两;至 17 世纪初增为 18 两。黄仁宇:《明代的税收与财政》,第 285—

290 页,及其《明朝的军费》,第 43—44 页。

③ 克劳福德:《张居正的生平与思想》,第 40—42、55 页;赵翼:《甘二史札记》,第 750 页;黄仁宇:

《明代大运河》,第 280 页,及其《明朝的财政》,第 112—116 页。

④ 褚华:《沪城备考》第一卷,第 5—6 页;黄仁宇:《明代的税收与财政》,第 163 页。

① 九边指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延绥(陕西的延安和绥德)、太原、固原、宁夏和甘肃九个军事重镇, 是设于各省及都司之上的不固定的军事机构。朝廷根据需要拨给它们军队,并从中央都督府的权要中选派其将领。贺凯:《明朝的兴起及其制度变迁》,第 65 页;侯仁之:《马市》,第 309—311 页;黄仁宇:

《明朝的军费》,第 44 页。仅辽东一边之军饷就需银 324 万两,粮 108 万担,马草 21.6 万捆,料豆 97.2

万担。弓每张需银 2 两,箭每支需银 6 钱。将这些物资自天津北运的船只仅有 700 条——而非预定的 4000

条,以至大量物资不得不用速度慢、代价高的牛车运送。黄仁宇:《明代大运河》,第 127—131 页。

② 如 1624 年,修建城墙 6240 丈(约 11000 公尺),敌台 321 座;1625 年,修城费用又继续上升。《明实

录》天启朝,第五十一卷第 17 页,第五十五卷第 19—20 页。据贺凯统计,1618—1627 年间,明朝在同后

金的战争中花费饷银约 6000 万两,约占明朝在此期间全部收入的一半。贺凯:《明代的监察制度》,第

158—159 页。

③ 米彻尔·卡蒂尔:《14—17 世纪中国价格变动史评述》。这一时期的价格指数是不可靠的。

④ 褚华:《沪城备考》第五卷,第 5—6 页。1639 年 9 月,广宁总监高起潜报告说,五个月来,“额饷分文未解”。萧一山:《清代通史》第一卷,第 23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