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向南宁的战车

杜聿明站在戴安澜应该站立的位置上。

现在是1939年1月上旬。

旷野里天高气爽,丝毫不觉得寒冷的风像潮水一般从山山岭岭刮过,满山满岭红透的树叶,在风中像鸟儿一样翻飞。杜聿明的视野里龙腾虎跃,散落在四野的官兵正在铺满落叶的大地上摸爬滚打。一阵阵嘶喊声洋溢出一股杀气腾腾的味道。他每天都这样无声地站在高处,良久地沉浸在这片醉人的杀气里。他从不对前来报告的军官作什么具体指示。他认定只要自己站在这里,就是一种指示,一道命令。

野外训练场竖着许多牌标,上面写着“操场就是战场”、“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除骄、除惰、除伪、除欲、除恶”和“习精、习诚、习勤”等等字字千钧的口号。这都是杜聿明亲自提出来的。他想只要把这些牌子插满训练场,造成一种泰山压顶之势,就能根除官兵们的一切杂念。因为每一条触目惊心地站着的标语牌后面,都同时站着他杜聿明。他还想,当兵的就应该是六根清净、无欲无望的,他们的存在就是要让敌人不存在。因此他们的头脑只允许留存一个念头,这就是如何把对手置于死地。这就像养一群狗,把他们关起来,不让他们招摇过市,而且把他们往死里训,就是为了在把他们放出来时,能像狼一样地扑向敌人。

因为狼已经开始向广西逼近了。

广西境内山川盘结,地势险阻,有郁江横贯东西,桂越公路穿越南北。郁江以南,有十万大山雄峙于桂越边境,素有无地无山、无山无洞之称,它天然形成桂南的一道屏障,致使大部队尤其是机械化大部队运动困难;郁江以北,山岭层层叠叠,纵横交错,导致南宁至宾阳、南宁至武鸣两路均形成狭长之隘路。未来要在这些地方与日作战,肯定会出现战车受阻局面;最终的胜负,取决于步兵质量的高低。所以,提高步兵作能力,忽然成为当务之急。

于是杜聿明让他的铁甲官兵统统摘下坦克帽,又统统让他们端上步枪,把他们赶上山山岭岭去操练单兵作战能力。至于纯粹意义上的步兵,他则要求他们人人必须练就过五关、斩六将的本领,既能上得了刀山,也能闯得了火海。

这天,他又像往常那样手持一根指挥棒,正站在高处,巡视着满山遍野的官兵在风中操练,身后忽然传来了传令兵的声音:

“报告军座,第二百师戴师长求见。”

杜聿明回头一看,戴安澜披着一身征尘,正向自己大步走来。“啊哈,千里走单骑,海鸥兄你终于赶到了!”说着,紧紧和戴安澜拥抱在一起。

“军座,海鸥来晚了。”戴安澜见到昔日有如兄长的长官,异常激动,嘴里唏嘘道:“第二百师烦你费尽心思,心里实在惭愧。”

“不不不,你这是为党国鞍马劳顿,出生入死,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呢!”杜聿明接着指着满山遍野的官兵说:“不过你既然赶到了,我也就毫不客气地把第二百师交给你了。因时不我待,我已经留不出时间为你洗尘了。”

“应该,应该。”戴安澜马上说:“军座,有什么话尽管教导吧,海鸥回到你帐下鞍前马后,既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好吧,海鸥,我想当前的局势,你也洞若观火。”杜聿明想了想,把目光投向远山,“看狗日的日本人那架式,下步肯定是要打桂越路的主意了。我想过不了多少时候,广西就会成为战场。到时,少不了让第二百师首当其冲。但广西这鬼地方,开门见山,因此得督促部队加紧训练,尤其要抓好步兵训练。”

“军座高见。在广西这样的山川峻岭地区作战,阵地的构筑和攻防,确实得依靠步兵来完成。我一定按照军座的旨意,把步兵训练突击上去。”

戴安澜带兵打仗的经历长于杜聿明,所以只要稍稍一点,他即对杜聿明的战略思想心领神会。再说,现在的第二百师是由两个战车团和两个摩托步兵团外加炮兵团、战防炮营、工兵营、高射炮营和牵引重炮营等兵种组成的,步兵和装甲兵虽在编制上各占两个团,但在人数上却大大超过装甲兵和其他兵种。只要把步兵训练搞上去了,全师的战斗力就如虎添翼。

1939年1月15日,杜聿明在全州亲自主持了戴安澜就任第二百师师长的就职典礼,有趣的是,这与他自己在湘潭就任第二百师师长,不多不少,刚好相差一年。

面对台上台下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杜聿明这样向他们介绍戴安澜:“弟兄们,戴师长是黄埔军校第三期学生,历任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副师长等职。在古北口、台儿庄和武汉会战中,屡建奇功,曾荣获五等云麾勋章、华胄荣誉勋章,素有儒将之称。相信第二百师由他统率,必将会更加兴旺,更加蓬勃。”

戴安澜深知杜聿明对他的信任,更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他在大会上向杜聿明,也向第二百师逾万官兵铿锵表示:“愿竭尽全力,练成劲旅,为国驰驱,歼彼倭寇!”

就任后有同僚前来道贺,戴安澜毫无心安理得之态。他回复同僚们说:“安澜虽手握兵符,可以发挥智力,多有作为,但是所负使命重大,责任更艰,今外患未平,何足言贺!”

杜聿明听见此言,由衷高兴,叹道:“此人治军有方,待人宽厚,乃天生将才。第二百师交与他手,是我官兵之大幸也。”

紧接着,第二百师与驻扎在湖南零陵和东安的荣誉第一师、新编第二十二师,遥相呼应,高打擂台,投入了练兵热潮。

就在第五军投入如火如荼的练兵热潮之时,日军华南派遣军第五师团师团长今村均将军已在他的作战办公室里铺开一张1:500000的军用地图,开始寻找登陆桂南的具体地点了。

今村均刚刚接到日军华南派遣军总司令安藤利吉的伺机进攻南宁的命令。安藤下达完命令,这样告诉今村均说:“今村均将军,我军刚刚拿下广州,战线铺得很长,因此,我没有兵力可支援你了,但你必须给我攻克南宁。否则,大本营以贻误战机追究于我,我便先拿你是问。”

今村均啪地一个立正:“请总司令放心,我第五师团长着一副钢铁的牙齿,什么样的骨头都敢啃。几个月后,我在南宁为你安排阅兵。”

日军大本营作出攻陷南宁的时间,定在1939年秋。这时候侵华日军已深入中国腹地,不久又在东南沿海登陆成功,对包括广西在内的西南中国军队重点退守区域,形成了包抄之势。

于是南宁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日军虽想马上攻克南宁,截断中国西南的两条国际补给线,但一时又抽不出两三个师团的兵力。这是由于正发生的诺门罕事件,拖住了日本最具战斗力的关东军:自1939年4月开始,日“满”(伪满洲国)军在满蒙边界诺门罕地区,突然向苏蒙军队发动进攻。苏蒙军先是退让,然后迅速包围上来,使日“满”军遭到惨败,最终不得不向苏联求和,并渴望签订诺门罕停战协定。在停战协定未签订前,须从日本国内及中国内地,向东北中蒙、中苏边境派遣兵力,以对付苏联,防止他们突然杀将过来,从后面给予致命一击。故为攻克南宁,从日本国内派兵,已至感困难。日本大本营经反复研究,决定只以中国派遣军现有兵力进攻南宁,同时密令华南第二十一军司令安藤利吉中将,迅速作好进攻南宁准备。

日军第二十一军,就是于1938年10月21日攻陷广州的所谓华南派遣军,它辖久纳诚一的第十八师团,三宅俊雄的第一○四师团,盐田定七的台湾混成旅团。安藤侵入广州后,点长面广,兵力无论如何分布不开,且还要完成对汕头、海口等几个港口的占领和对付余汉谋的第十二集团军。鉴于南宁作战迫在眉睫,日本大本营只好抽调9月由华北调住东北的今村均第五师团为主力,即行归入安藤利吉华南派遣军的战斗序列,专门从事攻取南宁的战事。

今村均第五师团,是侵华日军中的八个甲种师团之一,号称“钢军”,曾参加过攻占南口、忻口、太原、台儿庄、广州等战役,作战经验丰富;每个官兵的手上,都沾满中国人民的鲜血。

接到准备进攻南宁的命令后,今村马上率领这支为防止苏联进攻而驻扎在齐齐哈尔的部队,开赴山东青岛和博山,在这两地先后强化登陆和山地训练。

在这同一时间,华南派遣军司令安藤中将也下令本部所属台湾混成旅团在广州进行模拟登陆。虽然该旅团曾在安庆、马当、九江有过成功登陆的战绩,抢占滩头的经验非常丰富,但安藤力求要堵塞一切漏洞,在未来的战斗中旗开得胜。

1939年10月16日,日本大本营陆军参谋总长闲院宫载仁亲王,向中国派遣军秘密下达了“以截断中国之西南补给线,攻克南宁,并以南宁为海军航空队之基地,以截断中国滇越铁路及滇缅及滇缅公路之目的”的大陆军第375号作战命令。

指向南宁的战车,悄悄地运转起来了。

10月下旬,几艘日本战舰自海南榆林港启锚,直扑北部湾水域,着手侦察登陆地点,为其步兵大规模登陆测量水位。

与此同时,一个异常神秘的人物,也暗暗地走出了安藤中将的作战指挥部,准备随同即将运到海南榆林港的第五师团参加作战。这位阴险毒辣,长着两只鱼泡眼的神秘人物,名叫中井,有时使用英文名字Nakai。他在“七七”事变前,曾担任桂军白崇禧将军的军事顾问,挂上校军衔,对广西的地理、交通和军事概况相当熟悉。现在他担任日本特务机关长。把他派到第五师团,正是要利用他以前在南宁的关系,侦察中国大军反攻南宁的情报。

为配合第375号作战行动,此时侵入广东的华南派遣军,正频频向桂南方向移动,其中第一○四师团主力一部位于广州附近地区,一部位于花县附近;第十八师团主力一部集结于广州、增城地区,一部集结于宝安以东地区;独立第十五混成旅团驻扎于顺德附近;陆战队约一个大队位于东莞西南附近地区。

日本海军的舰艇活动更为频仍,他们已封锁钦州湾海面,在围州岛海面泊有航空母舰1艘,飞机80架;第四舰队主力巡洋舰3舰,水上机母舰3艘,航空母舰1艘,集中于海南岛海面。

10月27日,今村均第五师团完成登陆及山地作战训练,从大连、旅顺两地分别登船,运至海南榆林港;第三十八师团从日本国内启程,抵达广州,接替了广州防务。

11月4日,台湾混成旅团由黄埔港登船,五天后运到海南榆林港集结。

至此,华南派遣军箭在弦上,正引而待发。

11月上旬的某天,腰挎指挥刀的安藤中将焚香浴身,坐在广州他那间阔大的作战指挥所里,默然祈求天皇赐福于他。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向集结海南榆林港的部队,从容下达了攻占南宁的作战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