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星夜赴沙场

时间过得飞快,张自忠觉得这一天自己还应该做好多事情,但是都没有来得及做,西沉的太阳就已经挂在了快活铺西边的树杈上。

前线的消息不时地传下来,都是凶多吉少:

流水沟被日军占据;

三十八师的后路被日军截断;

田家集的日军猛增至3000人,来者不善……

当晚,夜已经很深了,快活铺还亮着一盏灿烂的灯光,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司令部里召开的研究河东战况的会议仍然是一派火辣辣的气氛。会前,奉战区长官李宗仁将军之命令,防区之七十五军、九十四军归张自忠指挥,两位军长周明、李及兰前来晋见张总司令,之后,便列席了会议。

张自忠介绍了前方的战况,说明国军的前景很不妙,日军仍然紧追不放,企图吃掉。张自忠忧心忡忡,他真不甘心形势就这样恶化下去,出现谁也不愿看到的结局。思来想去,他下了一个决心,便对与会的将军们说:

“我明晨过河,到前线去督战!”

口气十分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

但是,在场的将军几乎没有人同意总司令的这个决定,首先站出来投反对票的是刚刚归他指挥的七十五军军长周明。他说:“前方的战况不好,意外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你不能过河督战,应在司令部关注全局,战事由我们执行。”

周的劝阻是诚恳的,但张自忠并没有接受。

李及兰军长又接着劝说:“总司令,你不能轻易到一线去督战,还是要在司令部掌握全盘战局。”

众将领都同意周、李两位军长的意见,纷纷帮腔劝阻总司令不要到一线督战。张自忠显得很激动,对于大家的劝阻,他只能领会意思却不能接受,他以沉重的心情对大家说:

“将军们、弟兄们,我们今晚还可以坐在快活铺这间会议室里开会,可是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这里就成为日本人的天下了!日军把我们的地盘一块一块地占据了,能不叫人痛心吗?从5月2日到今天,仅仅5天时间,日军先后攻占我确山、竹沟、泌阳、唐河、明港、平昌关、桐柏县、随县、枣阳等地区。他们知足了吗?不!现在,日军从武汉到确山沿平汉线以东地区,向宛南、鄂北地区窜犯。我说的这只是日军北方兵团的动作,他们的南方兵团约7个师团正沿京山、钟祥公路向北进犯。5月3日,日军1个师团向我五十九军一八○师阵地大举进犯,一八○师只好由长寿店北撤退到张家集地区,凭借有利地形继续阻击敌人北犯。5月5日,也就是昨天,日军倾注血本攻占张家集、丰乐河、流水沟地区,一八○师不得不再次撤退到了襄阳以东。5月6日,就是今天早晨,我一七九师五三七团由长寿店以西向日军后方袭扰,并向田家畈方向与三十八师会合后北进。我右纵队先行渡河作战,伤亡甚重,……”

张自忠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用忧郁的目光扫了各位一眼,那目光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忧,也是一种深沉的希望。他接着说:

“战局如此险恶,作为本军的总司令,我心里一刻都无法平静,怎能安坐司令部?这个时候前线最需要司令员,我不去督战,谁能代替我?”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像喷射出火一样的炽热,且有点怕人。

众将军无言以对,只是望着他。

稍许,只见参谋长李文田给副参谋长刘家鸾使了个眼色,刘会意便走了过去,两人悄声地说着什么。之后,刘又回到原位上,他并未落座,对张自忠说:“总司令,如果你不坐镇总部,掌握全局,对整个战场都是不利的。当然,你执意要到第一线去督战自然是有你的道理,如果你一定要坚持非要总司令去前线不可,我建议请冯治安副总司令到一线去督战,现在就请李参谋长给冯副总司令联系怎么样?”

张自忠未吭声,他同意了。

冯治安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他天天在七十七军军部部署战事。李文田要通电话,给他讲了张自忠执意要去一线督战的情况后,说:“总司令的决心已下,我们看来谁也难以改变他的主意,我和刘副参谋长商量了一下,你是否可以代替他到前线督战,请你考虑。”

冯治安用很粗壮的嗓门回答说:

“李参谋长,我这边战场的情况也不很妙,随时都会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不便脱身。张总司令也不要去前线,他应在司令部照顾全局。”

李文田给张自忠转达了冯治安的意见。

张自忠似乎没有多考虑就说:“对不起,我不能按你们的意见办,我得走。前线战事吃紧,局势发展对我们不利,我马上指挥七十四师右路纵队过河去跟敌人拼!”

说着,他向周明、李及兰说:“周军长,李军长,你们刚来,本该好好和你们交谈一下的,来不及了,以后再谈吧,我得准备一下率领部队打过河去。希望二位努力作战。就这样吧!”

“总司令,还是三思吧!”周、李两军长又这样恳求了一句。

“对,请总司令再考虑考虑吧!”在场在其他将军也跟着附和道。

“众弟兄的心情我能理解,也十分感谢各位的关心。但是,我仍然不能改变我的主意,前方战事吃紧,我身为本军总司令,此时不到前线更待何时?弟兄们能死,我就命贵?”张自忠说着走到周、李二军长跟前,和他们一一握手,说,“去吧,把敌人歼灭在我战区内!”

周、李两将军恭恭敬敬地给总司令行了个军礼,之后便消失在夜色中……

张自忠又想到了冯治安,他走得急,走时好些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他在前线上,我也要去另一处前线,还不知能否有再见面的机会?对,写封信给他。他写道:

仰之我弟如晤:

因为战区全面战事之关系本身之责任,均须过河与敌一拼。现已决定于今晚往襄河东岸进发。无论作好作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请我弟负责。由现在起,以后或暂别或永离,不得而知。专此布达。

小兄张自忠手启

五·六于快活铺

写完信,张自忠才发现刘家鸾一直站在自己身边,便说:

“家鸾,你把这封信交给冯副司令,也请你过目。”

刘家鸾读完信,心里像压上了一块石头似的沉重,总司令写的分明是一份绝命书呀!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他充分地做好了献身的思想准备。刘家鸾实在不能忍心让司令去冒这个风险,他便再一次请求道:

“有我和李参谋长去前线督战,总司令,你就放心坐镇司令部吧!”

“不,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和李参谋长一起去前线。我去前线督战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了,你们不要提与这相反的意见。”

张自忠转过身,对着李文田参谋长说:

“文田,请你看看,我准备让这些人跟我一起去前线。”

李文田接过张自忠递来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李文田参谋长,徐维烈顾问,俄国顾问,参谋处长吴光辽以及副官、卫队、手枪队。

李文田看完这个名单后,对总司令说:“按你的意见办,立即通知他们做好上前线的准备。”

他刚说完,只见高参张敬匆匆走来,拉着他的手,说:

“参谋长,我也要去。”

李文田明知故问:“你去?到哪儿?”

“跟着你和总司令一起上前线呀!”

“可是,总司令没有点你的名字啊。”

“他不是在和你商量吗,你先提出让我去,我再向总司令请求。”

李文田没说什么,他同意了。

张敬和李文田的对话张自忠自然都看在眼里,灌进耳中,这时他冲着张敬说:

“小张,你知道不知道此次到前线可是凶多吉少呀!”

张敬见总司令主动与自己搭了话,很高兴,“啪”地立正,回答道:

“总司令,我要怕死早上重庆了,一百多斤的汉子不战死在沙场,活着有什么用?国家不安,军人无脸见父老乡亲!”

张自忠走上前一把攥住张敬的手,说:“好,是条血性汉子,有种!”

张敬上前线的请求就这样通过了。

谁知,还有人等着张自忠的“开恩”呢!

“报告总司令,上校洪进田请求与你同上前线。”

张自忠回过头来,身后笔直地站着一个中年军官。洪进田?这名字好熟悉!噢,想起来了,他是骑兵团的团长,不久前因为作战不力,被撤职了,眼下,正在总部待命。

洪进田见总司令只是打量着自己却不说话,就又把自己的请求陈述了一遍:

“总司令,我愿与你同上前线。”

张自忠仍然没有说话,看不出有答应的意思。他双手背在身后,在屋里默默地走着。

刘家鸾走上去,说:“总司令,洪上校愿意效忠国家,这总是一件好事,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吧!”

张自忠想了想,又望了望洪进田,说:“好吧,多一个人多一支枪,咱们抱团上前线。”

“刘副参谋长,快,给重庆发报。”张自忠说。

临行前他要给蒋介石报告战区的形势和自己此行的想法。由他口述,刘家鸾记录。

口述完电文,张自忠叮嘱刘家鸾:“用最快的速度发出。委员长有什么指示要不过夜就转告我。”

他拿起桌子上的腰带和手枪,一边往腰间束皮带一边问:

“李参谋长,都准备好了吗?”

没有人回话,他扭头一看,不见李文田的影子,便问副官:

“李参谋长上哪儿了?”

“报告总司令,李参谋长正在特务连训令!”

张自忠便对正在整理电文的刘家鸾说:

“家鸾,我明早过河,上了前线只能顾那里的事了,总部这边所有的事情就拜托你办理了。”

“总司令,如有重大事情,我随时向总司令请示汇报。”

“不必,你会办好的。万一有特别重大的事情,可同冯副司令商量。”

不知为什么张自忠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他忙把视线投射到了别处。

刘家鸾心里酸酸的,搞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张自忠又问了刘家鸾一句:“怎么不吭声,刚才我说的话听见了没有?”

“是,我一定按总司令的指示办!”刘家鸾的心情很复杂。

张自忠的心情也很复杂。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后,一一跟大家握手,告别。

他转身向作战参谋处走去,那里集合着同他一起上前线的队伍。

“您真是个好长官”

涛声,为张自忠将军送行。

一叶扁舟上载着张自忠和他的随行人员,他们要奔赴河东战场。

5月7日的拂晓前,总司令率领七十四师1个团和总部手枪营从快活铺出发,行军30公里,赶到宜城窑湾渡口,按原计划他们要在这里与七十四师的主力部队汇合一起渡河。谁知,张自忠到了渡口后情况有了变化,他得到了如下的敌情通报:北路日军已攻下了河南唐河;中路之敌攻抵枣阳城下;南路日军进至襄阳以东之双沟镇,截断了襄花公路,迫使我中央集团八十四军从枣阳向河南邓县撤退……

战局比预想得还坏,张自忠有一种腹背受敌的压抑感。怎么办?在他刚到渡口还未参战时就不得不考虑这奔赴战场的第一步该怎么迈。

他毅然改变了主意,不等七十四师主力部队赶到,便先一步渡河了……

5月7日晚,这是渡河后的第一夜,张自忠一行在宜城东北安舜营北边的郑家湾宿营。总司令指定四四○团担任总部的警卫任务,他对该团团长郑万良说:

“郑团长,你们的担子不轻呀,要让大家多长一个心眼,做好警卫工作。”

郑万良说:“请总司令放心,一切工作我们都安排好,你行军一天,也该休息了。”

张自忠没有吭声,他站在地图前,看着,想着,心儿又沉入了前线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的半山腰,一间简陋的平房里,张自忠开始看各方的来电,了解敌我双方的情况。从这些电文中他得知:三十八师已经在田家集以南地区将日军击溃;一八○师正在小松桥附近与敌周旋,时而激战,时而隐退,胜败难料……

张自忠的心事很重,从踏上前线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处在这种压抑、忧郁的情绪之中。

5月8日黎明,几乎一夜未合眼的张自忠又率领部队出发了。天空飘着细雨,湿漉漉的凉风拂面而来,使这支夜行的队伍在一种非常惬意的环境里行军,速度很快,天刚放亮他们就到了南瓜店。30里路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完的。

这时,张自忠得知自己的部下在南瓜店抓到了一个掉队的日军士兵,他忙问得到什么口供没有?部下回答:“那个士兵说三天来日军马不停蹄地向北窜犯,大部队于拂晓前刚刚从这里过去。”张马上指示:“我们就在这里吃早饭,之后立即向北追击日军。”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路上淌起了细细的小溪。

部队匆匆吃完早饭,便冒雨北进。张自忠这时走在了队伍的前头,他鼓励大家加快行军速度,早一点追上日军。

夕阳衔山,他们抵达襄阳县方家集附近的李家湾。这晚在此地宿营。

张自忠下令让指战员们好好休息,明天继续追歼敌人。

经过战争扫荡的李家湾显得格外的凄凉、破陋,全村的房屋大部分已经塌落,只剩下几间破败不堪的草屋在凄风苦雨中站立着,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似的。张自忠把总部设在一间草屋内。他刚进草屋一落脚,就接到七十四师代理师长马贯一的来电:已率领第四四三团、四四四团渡过襄河。他立即给马贯一回电:在总部后跟进。

张自忠率七十四师四四○团赴前线时,因师长李益智留守河防,由马贯一代理师长。

这时,张自忠给李益智电示,指挥第四四一团、四四二团守卫窑湾渡口。

雨随着夜的深沉而变大,变猛,天气也凉凉的渗人心脾。张自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想到了在不遮风雨的地方露营的官兵们,他们此刻要受罪呀!

傍晚部队来到李家湾后,由于房屋太少,大多数官兵只能在风雨中过夜。前半夜还可以将就着打发时光,后半夜就不行了,凉气袭人、冷雨浇心,官兵们实在难以挨得过去,有些士兵便在土坡一侧挖出了洞子将身体藏了进去,还有的从各处抱来稻草,搭起了小棚子挡风雨……

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之夜,张自忠无法入睡,他出来到各个宿营地巡视。指战员们的疾苦使他牵肠挂肚,出来看看也许仍然无法使弟兄们摆脱风雨的袭击,但是看一看大家,他从心里可以替官兵们分担疾苦,大家也会从心里觉得温暖。

他站在了用稻草扎起的一顶小棚子前,打量了又打量,仿佛把每根稻草都要检查一遍似的。最后,他把在小棚子里避雨的军官叫出来,问:

“这稻草是从哪里搞来的?”

回答:“老百姓家里。”

他又问:“老百姓呢?”

回答:“整个村子里空无一人,老乡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原来,这里的老百姓对兵怕得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日本鬼子经常在乡里窜扰,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使老百姓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老远一瞧见当兵的影子,村里人就带上搬得动的东西,躲得无影无踪了。

张自忠问:“据你们知道老百姓都可能跑到哪儿去了?”

“到高高的山寨子里躲起来了。”

张自忠的心一收缩,山寨?这样的风雨之夜,他们携家带口肯定会有许多不便,我们不能因为自己住进了村里而把老百姓逼跑了。他把政治部主任陶心畲找来,嘱咐说:

“陶主任,你立即派政治部的人把逃到山里的老百姓都找回来。军队离开了老百姓还能打胜仗吗?”

陶心畲说:“我马上就办这件事,让李家湾的老乡都回到村里来。”

张自忠又叮咛说:“要耐心地给老百姓解释,不要吓着他们。对啦,最好让派去的人穿上便衣。”

便衣队出去了。

不一会儿,那些浑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老百姓就被战士们领回了村里,他们谁不恋自己的家?可是一个个被日军吓得魂不附体,白天黑夜不敢呆在家里。现在见这些“老乡”把他们请回村,又感动,又不理解,有的老百姓仍然抖抖索索地给“老乡”解释着自己出跑的根由:

“我们以为又是鬼子进村了,原来不是鬼子,是……是老乡。哈哈,老乡,你们辛苦了!”

穿着便衣的战士们用手掩着嘴直笑,真有意思,老百姓把我们当成了“老乡”!

张自忠听到村道上唧唧喳喳的说话声,知道是村民们回来了,便走出来,热情地跟大伙儿打招呼:

“老乡们,打搅大家了,对不起呀!请你们回去检查一下,看缺了什么东西,比如弟兄们有烧了你柴禾,打坏了你盒子罐子,吃了你豆子没给钱的,都到我这里来,找我,该赔多少就给大家伙赔多少。”

老乡们都静静地站着,也没有人说话。大概他们在想,原来这也是一伙兵呀,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好?

张自忠又对一个矮墩墩的胖子军官说:“你负责给每家发20元钱,算是我们住了老乡的房子,用了他们的东西。”

胖墩叫彭树林,是个副官。他说:

“没问题,这事交给我办好啦!”

老乡们一听不干了,好些人一齐嚷起来:

“唉,长官!不要的,不要的!”

人群里走出一位老太太,她颤颤巍巍地走到张自忠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连声地说道:

“长官,你真是个好长官,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

张自忠忙说:“大娘,这怎么行呢,你是我的上一辈人,我可受不了你这份重礼。”

大娘跪倒的地上全是稀烂的黑泥,卫兵忙把她扶了起来。

张自忠又一次嘱咐彭树林说:“老百姓是可爱的。20元钱务必负责发到每一家每一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