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死与跪着生
仿佛注定要有灾难在这一天降临,太阳刚一出山就是一个不祥的兆头:四四○团守卫沟沿的两座小山包被日军攻破。
日军拿下这道防线说容易也艰难。毛家湾与沟沿顶多有一千米,这中间有两座小山包隔着。不能说这两座山包就是守卫沟沿的屏障,但是敌人不占领它就难以攻下沟沿。
张自忠率领队伍驻在此地。
几天来,日军根据多方情报已经侦察判断出张自忠的三十三集团军总部就设在沟沿里一带。所以他们不惜动用一切力量甚至包括飞机大炮狂轰乱炸,向沟沿进攻。
人多势众的日军很快就从四四○团手中强占了这两个山包。这时天刚刚放亮。
张自忠几乎彻夜未眠,这阵子登上沟沿后山观察敌情。
他给四四○团下了命令:夺回两座山头。
郑万良团长非常明白自己肩头这个任务的份量之重关系到整个总部乃至总司令的存亡。
尽管是一场寡不敌众的争夺战,但是四四○团指战员顽强战斗的精神是令人钦佩的。他们终于从敌军的手中夺回了一座山头。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们是以怎样的死搏劲头、付出了多少血的代价,才走出了这一步。自然,绝不善罢甘休的日军肯定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果实又被四四○团夺走。他们组织起一次又一次冲锋,冲上了山顶。被四四○团击退,他们继续冲锋……
日军终于如愿以偿。现在四四○团第一道防线被冲破,敌人攻占了沟沿西北制高点牛肋巴骨山。很快,山头就架起了一排排大炮。
沟沿在敌人火网之下暴露无遗。
揪心的恶讯不断传来:东侧的两乳山也被日军强占。
张自忠必须走这步棋了:转移总部指挥所。
于是,他们到了杏林山旁的陈家湾。
黑压压的敌群像山洪似的向沟沿漫来。
国军组织起猛烈的冲锋去抵挡敌人。
你压过来,我冲上去;你又压过来,我再次冲上去……
阵地4次失而复得。
还会失去几次?失后能不能收复?
这些问题谁也不敢去想,可是又不得不想。
马贯一浑身的热血都要喷涌出来了。他刚刚得到噩耗:特务排的朱选学排长、过景国副排长率领队伍全部阵亡在火线上。
马代师长疯了一般怒叫起来,他拿起电话大声吼着:“我要总司令!”
接电话的是李文田。
马贯一对着听筒大声地说:“李参谋长,我们这里的情况糟糕透了……”他详细地报告着他的部队的处境。
李文田听了,真不知该怎么答复马贯一,便把听筒从耳朵上拿开,对坐在一旁的张自忠说:
“马贯一报告说,他的部队渡河7天来连续行军作战,现在已经非常疲劳,可以说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如果再不补充弹药就寸步难行了!”
张自忠听罢没有立即说话,稍停片刻,才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李文田:“他们师特务排全部阵亡!”
张自忠霍地站起来,说:
“告诉马贯一,对敌人不能手软,要狠狠地打,子弹打完了,用刺刀拼,刺刀断了,用拳头打,用牙咬,直到敌人投降。我们即使死了,也要站在阵地前。”
李文田把听筒紧紧摁在耳朵上,将总司令的话给马贯一重述了一遍。
“是!”从听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
张自忠又说:“告诉马贯一,到敌人尸体中去搜集子弹。”
随后,张自忠又派副官给马贯一送去亲笔便笺,上面写着:
马贯一,你当兵就跟着我,我绝不会亏待你。我们这次对敌作战,关系到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望你要好好地打,狠狠地打,打好了全是你的功,失利了我完全给你负责。
马贯一看完短笺,心头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楚,对参谋主任许文庆说:“这是总司令的手谕,很重要!”
许文庆关心的却不是这个手谕,他对马贯一说:“敌人离我们只有十几步远了,子弹完了,手榴弹也打光了,怎么办?”
“怎么办?总司令说了,用牙去咬!”停停,他又说:“这遍山都是石头,用石头打敌人啊!”
许文庆对着战壕里的战士们喊着:“敌人上来了,冲上去肉搏!”
此刻,日军把进攻的重点放在了南瓜店以南的石窝口。他们想得很美:把国军向北压迫至这块开阔地段上加以围歼。
张自忠自然不会让敌人的诡计轻易得逞,可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四四○团在日军强有力的猛攻下已经完全溃散,根本无法捏拢起一个完整的战斗队伍了,那个曾经威风不已的指挥人马冲杀疆场的团长郑万良也已经逃离战场,与苏联顾问等几十人退至后方;工兵营的营长中弹身亡,全营溃不成军地从火线上退了下来;手枪营的杜兰德营长腹部负重伤,幸好被张自忠派去的人抢救出了险境。代替杜营长指挥全营作战的是撤了职的上校团长洪进田,他也中弹牺牲。全营4个连长已有3个不是阵亡就是负了重伤,全连士兵的伤亡也过了半……
张自忠的心里像被敌人的刺刀戳了无数次,在滴血,在剧痛。他尽最大努力调兵遣将,抵挡日军。但是,毕竟是身单力薄,对付不了敌人势如破竹的攻势。
总司令明白这块阵地的丢失将意味着他右翼兵团最后崩溃的开始,死也要夺回它。他对像他一样忧心忡忡的人员说:
“大家都看出了眼前这个局面,也许大家都没有想到我们的兵团会变成这样不堪入目的状况,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面对现实,作最后的奋力斗争。我看算不了什么,大不了是一死。更何况这只是个可能性,黄师长如果在天黑之前还能赶来支援,我们就有希望战胜敌人。日本那几个毛贼算得了什么,我们有力量收拾它。请诸位相信,我张某绝不离开战场去谋求个人的生路。现在三面都是敌人,你们就地分散隐蔽,我要上前线督战。”
他要夺回石窝口的决心是十头水牛也拉不动的。他离开总部从陈家湾的指挥所到了前线……
当总司令又赶回到陈家湾指挥所时,石窝口已经夺了回来。他的心仍然很沉重,因为他知道,石窝口还会被敌人占领,而且很可能就是立即会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是石窝口,就连陈家湾指挥所在内,说不定在1个小时以后,也变成日军的天下了。
他把沉重的包袱揣在心里,外表依然显得一如既往的镇静,站在指挥所的地图前,指挥着战斗。
枪炮声震撼着指挥所,一根被炸断的木椽掉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张自忠忙躲开,站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情况越来越危险。这里,大家提出了一个几乎是统一了口径似的意见:撤退。
理由当然是:我们无法打退敌人,如果再不撤退,当然我们只有被敌人打败。
李文田参谋长,李致远参谋,徐惟烈顾问,还有卫兵们,他身边的其他人,都是这么劝总司令的。总之,要撤退,要转移。
可是,张自忠绝对不会这么做。听了大家这些好心的或者怀着其它心意的劝说,他急了一般,把双眼一瞪,那眼睛急得红红的,像要出血了,他对大家说:
“撤退?当兵的临阵退缩是要杀头的,总司令遇到危险可以逃跑,这合理吗?难道就我们的命是命,前方战士都是土坷垃?什么包围不包围,必要不必要,今天有我无敌,有敌无我,拼了,一定要血战到底!”
没有人吭声了,谁还敢吭声?
其实,张自忠这时已经负伤了,右肩、左臂被炸伤,右腿也被炸伤,衣袖、裤腿、袜子都被血湿透。护士长史全胜不幸被炸身亡,士兵们给他包扎了伤口。张自忠用手指按了按伤口,说:“不要大惊小怪,没什么了不起。”
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张敬高参身上,大声地喊道,“张敬上校。”
“总司令,我在!请下命令吧。”
这个血气方刚的中年军官从后面跑到张自忠面前,以一个立正,等候着新的战斗任务落在肩上。
张自忠拍拍张敬的肩膀,说:“好,我知道你跟我一样的德性,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张敬说:“总司令,我张敬不怕死,从我主动要求跟你出征那天起,就决定为国献出生命。”
张自忠很满意地笑了,他用手指着前面说:“你看,就在距我们这里最多500米的地方,有日军的一个中队在那里窝着,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冲上来到我们的总部,你现在带一个排上去,把它给我收拾掉!”
张敬二话没说,举起手枪率领一个排冲上去跟日军拼杀。
他和敌人拼杀得难解难分。只见敌人从四面向他包围过来,三班长一把按住上校:“长官,你快走,我掩护!”
张敬最不愿意在这时候听这种声音,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你在我这里磨蹭什么劲,总司令都没有撤,你快杀开一条血路把他救出来!”
三班长不得不告诉张敬:“长官,我们排的弟兄们已经拼光了!”
“什么?我们的人全被敌人杀了?”张敬气愤地拔出一颗手榴弹,就往上冲。
三班长忙去阻拦,但是没能拦得住,张敬还是冲上去了。
这时,日军向张敬包围了上来。张敬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关键时刻见人心。这句话是从古到今流传下来的亘古不变的真理。这个时刻涌现出了张敬这样的硬汉,也毫不例外地孕育了另一种断了脊梁骨的人。
李文田也要退缩了,起码张自忠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
李对张说:“总司令,我们的人手太少,三十八师也赶不来,看样子我们就是撑死也顶不住了,我看还是暂避一下,到山那边整顿一下再说吧。”
“论公你是我的长官,论私你是我的朋友,不管从哪个情份上讲,我都应该跟着你,帮助你。但是今天这个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不是不想打,而客观条件不允许我们打。现在赶紧转移还来得及,我劝你马上撤离吧。你实在不走,我也不能强求,我们只得走了。”
说罢,他就带着两名卫兵走了。尽管他是一步三回头,但毕竟是走了,退缩了。
已经负了伤的张自忠,此刻伤口正往外淌着血,他无心也没能力去顾自己的伤口了。李文田的撤走绝不亚于有人又用利刃捅了一下他的伤口。痛苦极了,一缕淡淡的失意、绝望之情袭上心头。
他想到了徐惟烈顾问,应该让顾问早点撤离危险地带。于是,他派出几个卫兵护送顾问转移。
他又开始指挥队伍抵挡日军发了疯一样的进攻。队伍?这还能算是一支队伍吗?几个团队、手枪营死伤的人数都过了半;身边的人也有不少减员,有的献出了生命,有的离他而去。他巴望的援军至今也没有赶来,看来永远也来不了啦……
日军始终没有停止进攻,都是在炮火掩护下的横扫一切的强攻。张自忠已经没有了那种非得要把日军彻底摧垮取得最后胜利的决心了,最起码地说,原先的这种决心已经动摇了。此刻,他最大的,也是最现实的希望就是在自己死前能指挥还有作战能力的这些少得可怜的人马多杀几个日军。一定要多杀几个,哪怕多杀死一个也好呀!日寇侵略中国的罪孽太深重了,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不会饶恕它的。
手枪营剩下的仅有的那个连长也阵亡了。
张自忠举拳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什么事!为什么老天爷这样无情地和我们作对。”
他对站在身边的兵站科员马孝堂少校说:“马孝堂,你把队伍组织起来,上!”
马孝堂说:“总司令,你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必须马上离开。有我们在这里,你就放心吧!”
张自忠说:“放心?实话说吧,我不放心,但也不会因为耽心而灰心丧气。我在此时此刻只知道杀敌人,多杀一个敌人就是一份胜利。”
马孝堂仍然扭着要总司令离开这里的话题不放,他对警卫员贾玉彬说:“快,让总司令撤!”
贾玉彬冲过来,双手架住张自忠的左胳膊,张哪儿会肯让其架走,他挣扎着,贾大声呼叫着:“谷瑞雪,把总司令拉下去!”
“你们打敌人去,抓住我干什么!”张自忠怒吼着。
毕竟是人多力量大,最终卫士们还是把总司令拽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段。
其实,这一阵子已经没有安全地段可言了。
他们守卫的又一个山头失守,日军冲了过来。
张自忠看到从山头退下来的几个散兵,便问身边的一个卫士:
“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杀敌人,光往后撤退?”
卫士没有吭声。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他们见抵挡不住日军,要撤离了。
张自忠又对卫士说:“你上去看看,如果确实是孬种,就地正法!”
卫士有些犹豫,却又不得不去执行这样难为人的特别任务。总司令对临阵脱逃的人恨之入骨。
张自忠对卫士又嘱咐又一句:“如果就地正法,用刀砍不要用枪打!”
“总司令在此,你们还不赶快冲上去杀敌!”
几个士兵马上就明白了,转身像离弦的箭簇一样冲向火线。
日军的炮弹一颗接一颗的爆炸着,他们仿佛要把所有的炮弹都倾注在面前的这块中国军队阵地上,尘土飞卷着硝烟在宇宙间飞扬、弥漫,中午的太阳都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变得昏昏暗暗。整个战区都在枪炮声中颤粟,到处是一片火海,到处是一片血流。
参谋处长吴光辽的大腿被炸伤,鲜血直流。
张自忠不忍心看到自己的部下在这里受罪,他抬头搜寻着,问:“参谋处有人吗?”
“有!”李宪模中校跑了过来。
“你一个人恐怕不行,再找个人。”张自忠焦急地说。
于是程参谋又跑了过来。
“你们两人在两边各架着吴处长的一只胳膊,赶快离开这里。”
“尽量慢一点,让吴处长少受点痛苦。你们往东北方向翻过长山走吧!”
吴光辽处长坚决不同意两个参谋架着自己离开战场,对他们说:“你俩快把总司令架走,不要管我。”
两个参谋到了总司令跟前。
张自忠说:“吴处长伤重,快把他架走,这是命令!”
也许这是他一生中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两个参谋执行了,架着吴光辽走了……
送走吴处长之后,四周日军的枪炮声霎时山摇地动般地吼了起来。就在这时——5月16日下午3时刚近,天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日军在这润润的雨声中开始了更大规模的进攻,他们怪声怪气地狂叫着,向张自忠部队逼近,不久,中国军队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被突破了。
现在,张自忠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率总部人马向东北长山方向撤退。撤至杏仁山脚下,他们停住,作最后的抵抗。
这阵子,总部官兵几乎无一人幸存了,总司令身边就剩下马孝堂一人了。
马孝堂说:“总司令,我们的官兵都身亡了,现在敌人马上就冲着我们俩来了,快走!”
总司令说:“我们死也不走,和日本鬼子拼了。”
他硬是没有走,坚持着指挥作战。他的左臂流着血,腿上也流着血……
日军的机枪向他扫射,他全身数处中弹,右胸洞穿,血如泉涌。他身子向后一歪,差点摔倒。马孝堂将总司令死死地抱在怀里,总司令脱下上衣军装,让孝堂给他裹伤。伤口的血还在喷涌着,溅了孝堂满脸满身。
总司令说:“你,你快走,我不行了。我自己会有办法的。”
马孝堂说:“总司令,我不能走,我们就死在一起吧。”
说罢,他放声痛哭。
这时,张自忠拔出腰间的短剑要自裁,被卫士死死地抱住了短剑。
马孝堂仍在大声哭着,总司令却笑笑,说:
“你这小子,哭什么?战死疆场是军人的本分。我这样死得好,死得光荣,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很平安。”
总司令脸色已经苍白,但还有些微笑。他的眼睛闭上了。
“总司令……”
“啊……”张自忠惊叫一声,马孝堂抬头一看,总司令左眉梢上部和太阳穴各中一弹……
张自忠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不甘心合闭的眼睛。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无法遏制的怒气。
他心爱的坐骑“长虫”也与主人一起殉难。
此刻,时间仿佛停止了运转,日月星辰与江河湖海在中国的大地上铸造了一个永恒的瞬间: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
血在悄悄地流淌,渗入泥土。血不再流了,泛着一片片黑光。
张自忠死了,谁也不知道他死了,谁也不知道他死在南瓜店的这座山里。
唯一可以见证他与日军血战到生命最后一刻的马孝堂此刻就昏倒在将军身旁的血泊中。马是被一个日军用刺刀刺伤的,但他没有死,倒在了总司令的尸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