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水中的血流

血中水中流。

那是中国海军将士的血。

1937年6月14日。安庆失守在即,鏖战炽烈。

海军总司令陈绍宽乘坐军舰,从武汉顺江直下,亲赴安庆前线指挥作战。

陈绍宽站在甲板上,看着长江两岸的大好河山尽遭日寇铁蹄的践踏,变得满目疮痍,一种悲怆之感,不禁自胸中油然而生。他为祖国感到悲怆,更为自己的海军感到悲怆。

中日开战以来,他的海军是打得最惨的。

不仅损失惨重,而且窝火。海军窝火,他这个海军一级上将、海军部长、海军司令当然更是窝火。

早在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爆发,十九路军和日军在虹口接火,他就想,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政府下令打,那么他的海军这一次定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是蒋介石不打,他命令陈绍宽应保持镇静,听候命令。

后来日方一艘商船强闯中国海军江防警戒线,哨兵令其停船。不听,海军警戒哨开枪警告,偏偏那子弹似乎是由于愤怒而改变了飞行弹道,不偏不斜地钻进日本船长的胸膛。

日方立即要求必须惩凶、道歉、赔偿,保证以后不发生类似的事件。结果,陈绍宽都认了。

但是,中国人不干了。全国各方人士纷纷把责难的矛头指向陈绍宽,国民党内的高级官员甚至发动了一个42人的紧急动议,要求取消海军部,罢免海军高级负责人,以谢国人。

陈绍宽也认了。陈绍宽想,你们骂我,我骂谁?

到1937年七·七事变时,中国国民党海军的作战序列,也就是说战斗实力是:练习舰队,第一、第二、第三舰队和巡防队、测量队,以及驻上海、南京地区的陆战第一旅、驻福州地区的陆战第二旅共4个团。计有各型舰只59艘,其中,千吨以上的作战舰只共11艘。

但是,到现在陈绍宽指挥军舰江上作战的时候,这11艘千吨以上的大型作战舰只,已经一艘无存了。

有7艘是自沉,4艘被日空军炸沉。

多么悲怆的沉落!

1937年8月,上海前线万分紧张。

不能让日舰溯江西上,进逼南京,直指武汉。陈绍宽所能想到的唯一对策,就是:集海军为一集团,封锁江阴航道,配合陆上友军拱卫南京,保卫长江运输线。

这一点,与蒋介石英雄所见略同。8月11日下午,蒋介石下令,立即实施沉船封江。

12日清晨,“咸宁”、“绥宁”等炮艇,在江阴下游方向,陆续轰击各种灯塔、灯标、灯船,以便使日舰失去航行目标。

中午,7艘千吨以上级的战舰,进入预定方位,拆除舰炮移作炮台,然后抛下双锚,打开海底门。然后,江水奔涌而入。

练习舰“通济”号,排水量1900吨,缓缓地沉落了。

巡洋舰“海容”号、排水量2950吨,也沉落了。

“海筹”、“自强”、“大同”、“海圻”、“海琛”号,都沉落了。

还有20艘征用的商船,也都按照既定的方位陆续自沉。

8月13日,淞沪抗战爆发。

江阴封锁线阻击着日军沿江西进。巡洋舰“逸仙”号被炸沉。海军第一舰队司令陈季良受伤。陈绍宽派第二舰队司令曾以鼎驰往江阴接防。但是蒋介石却听信谗言,说陈季良临战脱逃,下令:就地枪决。

海军将士浴血奋战,蒋介石却要枪毙他的海军中将。陈绍宽不干了,赶忙打电话给蒋介石,报告前线的战况。

事实上,在江阴江面上,十几条军舰在树林一般的水柱中穿行。满天的敌机如暮归的鸦群,高射炮声、机关炮声、舰上的高射机枪声、重磅炸弹的爆炸声、飞机俯冲的呼啸声,震耳欲聋。军舰甲板上是血,是火,是伤亡人员的呼喊、呻吟……

江阴封锁线指挥官陈季良中将,驻于“平海”巡洋舰,舰桅高悬着蓝底金边的海军中将旗。他要勇敢地告诉日本人:我在这里!

空中的炸弹,雨点般向“平海”扑来。“平海”伤毁。陈季良再登“宁海”舰,“宁海”被炸,陈季良又上“逸仙”……

上海失陷。

南京失守。

以主力舰队损失殆尽的代价,以无数优秀男儿的热血,中国海军在江阴阻塞线上,坚守了53天。

毫无价值。有的人这样断言。因为南京照样失陷了。

是的,南京失陷了。可是这一失陷,已在三个月之后的12月13日。是谁为南京争取了这生死攸关的三个月?当日军的精锐师团舍近求远,不得不从杭州的金上登陆绕过上海西进,以巨大的战略迂回绕道浙江的广德抄南京的后路时,任是谁能否认江阴阻塞线的存在价值?众所周知:战争中能争取一天时间,甚至会胜过增加十万精兵。

但是,这些话,陈绍宽又能与谁言说?这一口气,他只能窝在心里。

1937年10月,陈绍宽最后一艘千吨以上级的练习舰“应瑞”号,在南京采石矶被敌机炸沉。

现在,在这场规模空前的保卫大武汉作战时,陈绍宽仅有千吨级以下的炮舰炮艇24艘,活动于长江及广东的东江、西河之内。陆上的水兵则协助步兵防守马当及田家镇等长江要塞。

6月14日黄昏,陈绍宽率舰撤出战斗,从安庆返航。

远处的枪炮声隐约可闻,但是入夜的长江水面上,倒是一片宁静。夏日的河面上,凉爽宜人。江岸、江面上的灯塔、航灯闪烁可见,这都是海军多年来心血和汗水的结晶,但是,现在是需要它们献身的时候了。

陈绍宽一声令下,舰上的所有炮火,把设于江中和岸边所有的航标,逐一轰毁。

失去了军舰的海军,剩下来能做的,只能是布设水雷和保卫炮台要塞,封江堵敌。

江防部队一次次置设阻塞线。

但是,现在的海军,已经无力组成像江阴阻塞线那样的阻塞线了。

先是在马当要塞“投石填江”,以图垒成一个个的石塔阻塞敌舰。并用麻绳绑上竹筒浮在江面上,以图绞缠敌舰的轮叶。但是,形成的阻碍连守备部队自己都觉得不会有什么效果。

有人建议制造钢骨水泥船以代替沉船。但因缺乏经验,第一艘水泥船试沉,失败了。

病急乱投医。武汉卫戍司令部找到了一个德国人,他自称是德国犹太高级土木工程师,因全家都被希特勒杀害,自己改名为史密斯,来中国参加抗日。

史密斯建议以水泥制造沉雷。这种水泥沉雷是重达三四吨的庞然大物,里面要装两吨炸药。当军政部、海军总司令部、电雷学校开会讨论这种水雷时,大家都表示异议,认为此雷过于笨重,恐怕效果不明显。

但是军委会仍然命令海军监工建造。没办法,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水泥沉雷造成了。连炸药在内总重达五、六吨,有一个很小的起爆管。试放的那天,国防部、武汉卫戍总司令部和海军去了一大帮子人,只见这个庞大的家伙被推入水中,一根电线通到远处,一按操纵闸,“轰隆”一声闷响,爆炸起来的水柱只有坟头那么高。

成功了吗?响了,也算吧。接着造,只是便宜了日本人。日军军舰一定是感觉只被浪头打了一下。

6月15日,安庆失守。日军直逼马当。

6月23日。日军波田支队,在海空军掩护下,向马当要塞发起猛攻。先是用军舰上的炮火猛烈炮击和飞机猛烈轰炸,接着是步兵潮水般涌来。

要塞官兵与敌短兵相接,处处都在展开惨烈的肉搏战,杀声喊声震天动地。海军第三总队一大队的数百名将士,全部战死在阵地上。

6月25日。敌海军驱逐舰多艘,在巡洋舰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开进马当水域。

守军各炮台立即万炮齐鸣,猛烈轰击敌舰。

敌舰亦万炮齐发,轰击炮台。

整个要塞炮声隆隆,地动山摇,烈焰滚滚,天地变色。

巡洋舰被海军大炮击中,顿时火光冲天,浓烟升腾,日军舰队一片慌乱。

守军官兵大受鼓舞,炮火更加猛烈。

敌舰队失去旗舰,无力还击。只见两艘驱逐舰拖挟着巡洋舰向下游逃去。其余舰只纷纷掉头逃窜。

守军官兵冲出炮台,望着狼狈溃逃的敌舰,欢呼雀跃。

6月26日。敌陆海空军一齐出动,对马当要塞进行立体攻击。

要塞炮台是海军对于江面的主要防御力量了。所设大炮大都是从自沉舰艇上折卸下来的。要塞炮台一失,就是给敌让开了一个畅行的路口。

坚守马当要塞前沿长山阵地的地面部队,虽给敌以沉重打击,但守军伤亡也很惨重,逐渐失去了抵抗力。长山阵地当日中午被日军占领。

随后,日军采用迂回包围战术,很快推进到马当。各炮台附近出现便衣汉奸和日军大部队,情况异常危险,炮台失去作用。要塞司令王锡焘下令各部队突围。

当日下午,马当要塞失守。

马当失守之后,军委会随即下一纸电文,下令海军追查失守的责任,要求海军立即查明上报。

陈绍宽知道这是陈诚告的状。因为这件事恰好让陈诚撞上了。

6月27日上午。陈诚带着第九战区参谋长施伯衡一行来到湖口要塞,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视察了江防阵地和有关部队,最后来到湖口要塞司令部。

武汉的6月,日晒如火。全体官兵,汗如雨下,但大家情绪激昂,阵地上响彻着憾动山河的口号:

我生国亡,我亡国存!

恰在这时,马当要塞司令部刘参谋长满身征尘地赶到湖口。刘参谋长来湖口,一是要向湖口要塞司令通报马当失守的情况;二是希望能参加湖口要塞的防卫,将功补过。不想在此正碰着武汉卫戍司令陈诚。陈诚立即喝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参谋长怯生生地回答:“马当失守了。”

陈诚凛然作色:“谁叫你撤退的?”

刘参谋长吱唔着说:“炮台遭日军包围,王司令命令……”

陈诚不容刘参谋长过多地辩解,喝令卫兵将其扣押,带回武汉交军法处审判定罪。

陈诚将此事面告蒋介石。此时正是各要塞阵地防守的关键时刻,不追究马当失守的责任,何以警示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