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了贵福的神韵

——谈谈于是之在《秋瑾》中的表演

王家龙

在 1993 年初的一次创作会议上,谢晋同志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们国家的演员不算少,但真正有艺术魅力的却不多。我最近和于是之同志合作,我觉得他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好演员。”这个评价非常确切。

作为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在话剧舞台上曾经创造出闪光的形象系列,无论是《龙须沟》中的程疯子、《骆驼祥子》中的车夫老马、《名优之死》中的左宝奎,还是《茶馆》里的掌柜王利发,以及《丹心谱》中的老中医丁文中,等等,均为人们所称道,得到观众的口碑。从于是之所拍摄的为数不多的影片来看,象《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及其他一些形象,也同样给人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他在《秋瑾》中精心塑造的贵福,受到专家们的赞赏, 为此荣获了本届金鸡奖的最佳男配角奖。

我以为,贵福这个形象之所以成功,最突出的一点是于是之演出了人物的神韵,即展现了人物的性格光彩并富有醇厚的味道。正是由于人物形神兼备、姿韵并茂,所以才充分显示出于是之在创作中的功力和魅力。

《秋瑾》是历史题材,贵福在历史上又确有其人,为要在银幕上真实地再现这个艺术形象,就要求创造者必须还人物以历史的本来面貌。于是之正是严格地遵循了这一原则。他在创作中尊重史实,紧紧抓住时代背景,在事件进程中努力把握特定的时势、环境,从而揭示人物丰富的内心活动,展示出人物复杂的性格侧面。

通常情况下,胸有城府、老谋深算、左右逢源的贵福,很容易被演成一个坏人、两面派。因为剧本描写贵福曾支持秋瑾办学,而一旦得知革命党人的活动消息,马上又去告密。当他看见抚台大人时,表白自己:“卑职⋯⋯ 早有觉察⋯⋯当时不过是身入虎穴,以图虎子。”于是之研读了陶成章写的

《浙案纪略》后,认为秋瑾遇难仅三个月光景,清廷即罢免了与此案有牵连的三个地方官,其中之一就是贵福。倘若贵福果真是“早有觉察”、“身入虎穴”,那么非但不该被罢官,反而应荣升才合情理。可见他在抚台面前是硬着头皮说谎,意在开脱自己。因此,于是之没有简单化地把贵福处理成两面派、刽子手,而是以史实为依据,在每场戏中都强调“真的”:以真的面目出现,以真的态度待人接物,等等。这就深刻地刻画出贵福的思想性格, 同时又折射出清朝末年新旧交争、政局动荡、风雨飘摇的特点。

每个演员在创造角色时,都有自己的习惯和做法,尽管各不相同,却很难也无须强求一致。于是之的经验是,一个演员应当善于把角色组织起来。落实到贵福身上,如何去组织呢?为了体现在银幕上的人物是活生生的,处于发展变化之中,使人感到真实可信,又具有鲜明的时代感,于是之将贵福概括为:一个经过了沧桑的维新派,最后成为一个清醒的反动派。沿着这句话,他首先理清了人物的动作线,重点是人物心理活动的脉络层次。

贵福第一次出场,正值秋瑾决定去日本求学访友,投身革命。因为他受

过维新思想的熏陶,又与康有为、梁启超等有过接触,比秋瑾更懂得清廷的腐败黑暗。所以他成为支持秋瑾东渡的唯一的一个人。然而微妙的是,尽管他表示支持,但很讲究分寸,滴水不漏、适可而止。

秋瑾回到绍兴后,拜见贵福。这位“父母官”觉得办新学也不错,因而给予支持,还同意学堂添置枪炮,反正在自己管辖的天地里。当提出聘他担任名誉董事时,他起初不置可否地笑着, 后来勉强应承下来。看完学生们的操练,竟然兴致大发,当场挥毫,为秋瑾书赠对联。到此时,贵福仍不失为附庸维新的新派人物。

但当风声日紧之后,他逐渐变成由替秋瑾讲好话而为索取革命党人的材料。当他获悉起义的确切消息后,立即抢先去告密。

坐在轿子里并非洋洋得意地去邀功请赏,而是不无担忧地暗自叫苦,心里委实摸不透上司抚台大人的心思。浙江巡抚张曾扬不屑地诘问他任董事一事,他慌忙辩解,编造谎言进行掩饰。

秋瑾被清兵逮捕后,贵福夤夜盘审,逼她招供。不办下她贵福很难复命, 肯定将受到牵连。他深感办革命党的案子极为棘手,夜深难眠、焦急不安, 在签押房里活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及至来了电报,要杀害秋瑾,贵福体会出上司的压力也不小,他明知杀了秋瑾后果并不会好,但为了保住自己, 甘作反动派的鹰犬,为虎作伥,不惜用革命者的头颅换取自己的苟安。于是先喟叹一声,紧接着断然下令处斩。

经过于是之的剖析以及安排处理,上述的贵福的思想面貌很清晰,层次发展合情合理,既烙下时代的印记,又呈现出复杂的个性特征。

谈论于是之的表演,特别是深入分析他所创造的具体银幕形象,似乎很难躲开一个话题——“设计”。

或许因为于是之具有可塑性强的素质,按照约定俗成的看法,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性格演员的缘故,所以人们总要津津乐道于“设计”。明显的例子可举出金鸡奖评委的发言,去年和今年两次评议于是之的表演时,专家们的意见中均出现“设计”这个字眼,看来绝非偶然。不妨让我摘抄两段,以证明谈及“设计”问题的必要性:

“许多同志认为,于是之无疑是一位杰出的演员,他在《茶馆》中的表演,确实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有的同志认为,他在镜头前的表演,同在舞台上的表演是有区别的,但从电影表演的要求看,设计的痕迹还比较重。”

(见《电影艺术》1983 年第 5 期)

“许多评委非常赞赏于是之在《秋瑾》中塑造的贵福形象,认为他每个动作的设计,每句台词的处理,每场戏的表演,都颇具匠心⋯⋯”(见《电影艺术》1984 年第 6 期)(着重点为笔者所加)

演员在表演中或多或少都有设计,于是之也不例外。然而话说回来,谁又能反对或禁止演员在创作中进行设计呢?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设计与否,而在于是否露出了人为的痕迹。我认为,从贵福身上看不出设计的痕迹。这是因为于是之始终把创作的着眼点放在人物的内心方面,深入开掘内在的东西,并准确地加以把握。至于设计,他既不追求也不排斥,不依仗设计取胜, 而仅将它作为创造形象的辅助手段。

在体验与体现角色的过程中,不能把人物的心理活动与外部动作分割开。演员体验到人物的内心状态,同时就把握住人物的形体感觉;反之,当演员捕捉到人物的外部动作时,他相应也就感受到人物的心理活动,二者是协调统一的。这才合乎正常人的生理特征和运动规律。就如同内容和形式一样,既不存在脱离形式的内容,也没有失去内容的形式。由于于是之注重人物的内心刻画,做到心理活动充实,心理线索明晰、不间断,因此他的外部动作是鲜明而准确的,内外有机,浑然一体,不给人以雕琢感。

为说明这个问题,试举一场戏为例。

迫于革命党的活动频繁,风声吃紧,贵福不得不采取手段以掌握必要而可靠的材料。因此他在知府花厅里接待了大通学堂的督学胡道南。开始,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下棋,贵福打量着棋盘,侃侃而谈,然后伸手拿过酒壶。他与胡道南互不摸底,因而都在揣测、试探对方。话题扯到学堂的枪支弹药, 贵福投下一子,吃掉胡的一颗子。趁着对方正在思考,他身体微微抖动,目光仍紧盯着胡。这时胡道南掏出一份清单,递给他。贵福靠着椅子,接过纸条,认为没什么价值,随手扔在桌上。胡道南于是又掏出第二份,禀报说是抄录的秋瑾与徐锡麟的书信来往。贵福似感兴趣,虽仍坐在椅子上,但随着神情的关注,身体不禁前倾,接过材料打开阅读。胡道南接着边报告秋瑾的行踪,边掏出第三份有关材料,这可吊起贵福的胃口,他连棋也不下了,站起身急切地接过材料,然后坐下仔细地看着。胡道南冷漠地注视着他。贵福感到材料有用处,满意地望望胡道南,旋即起身拿过酒壶为他斟酒。倒不是出于真心的表彰,无非是应酬式的作谢罢了。

贵福对胡道南从本能上是不喜欢的,但这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因此只得奉陪,与之周旋。另外,胡道南这种人很讨厌,他能干出越级上告的事, 贵福不愿找麻烦,才不得不同他打交道。这场戏于是之用一系列形体动作揭示人物内心的活动,层次分明,分寸感强,内紧外松,内外结合得有机谐调, 节奏变化有致,让人丝毫也感觉不出外在的设计痕迹。

又如贵福仪表堂堂,形体姿势很有讲究,仰俯之间包含着人物关系的对比。平时对下属,他总不经意地习惯于仰起身子,流露出一副傲然自得,刚愎自用的气势与派头;而到了抚台大人面前,则下意识地弓腰曲背,俯首贴耳,诚惶诚恐,唯命是从。活活点染出一个混迹官场的老手的精神状态,同样不露痕迹。

关于设计,现在一般都容易简单化地理解成纯外部的东西,追求一招一式,与内心不搭界;搞来搞去变得刻板,最终沦为匠艺。这当然是不足取的。难怪许多演员都否认自己有设计,起码也回避谈它。其它象于是之那样致力于角色的内心,将内心与外部统一起来,结合起来,才是符合表演创作规律的,才能真正做到既有设计又看不出痕迹。表演的目的和宗旨全在于刻画人物性格,塑造艺术形象。如果把着眼点放在这个根本上,那么设计就成为手段,完全服务于形象创造,这样就不必忌讳这个词,对演员来说,也不致舍本求末地一味在皮毛上下功夫。从这个意义上说,贵福每个动作的设计,不啻是于是之的匠心所在,而看作是从总体上把握住人物后的自然流露也未尝不可,似乎更为贴切一些。

贵福的语言造型为人物增色不少。于是之表演的魅力,同样体现在对人物的语言处理方面。对比当前配音风日盛、“半拉”演员(观众对语言不过关,,需由别人配音的演员的贬称),不断增多的现状,于是之的语言技巧格外引人注目,越发显示出功底的深厚,无疑值得大多数电影演员学习。贵福的语言处理不但表达内容准确、清楚,而且生动,有韵味。合上眼细听, 语言形象是完整的,丰满的,给人以感染力,确实是一种美的享受。

贵福是个有文化的人,经过多年的官场磨练和人世沉浮,形成了一套语言表达的方式和特点。于是之的处理是:贵福讲话流畅、自如,颇有心计, 遣词用字善于斟酌,很有分寸;说起话来讲究抑扬顿挫,富于感染力。

例如他首次出场时,对秋瑾侃侃而谈,议论“山阴会稽,自古多有志之士”,“世间万物,天下人物,贵,就贵在一个新字”,秋瑾专注地听着, 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贵福在此处极力强调“新”,接着说“没有这个新字, 那就是⋯⋯”人们满以为他会联系时局,发表一通新派人物惯常的宏论。岂料他话锋一转,突然冒出一句“死水一潭,陈腐不堪”来。这自然也不能算错,但毕竟婉转、收敛得多了,让人抓不住把柄,可以按各自的认识去领会和解释。于是之说这几个字时,神情、语调的转变极自然、熟练,把这个圆通、世故的贵福的性格刻画得恰到好处、入木三分,使观众刚接触到他便感到这是个非同寻常、不可等闲视之的“厉害”角色。

于是之讲出的人物语言,有节奏感,有韵味,这是因为他不满足于说台词时停留在一般的自然和生活状态,而是在自然、生活的基础上,进行艺术的提炼和加工,使之更符合人物的性格。自然和生活,不能脱离开性格,而应该是性格的自然和生活;如果不顾性格片面追求自然、生活,那是毫无意义的,失去人物性格的自然、生活,没有任何价值,并不是艺术所需要的真正的自然和生活。演员离开人物性格,演什么都象自己一样,固然“自然与生活”,但那还有什么形象创造可言?因此,于是之在人物语言上所花费的创造性劳动和做出的成绩,对我们同样是有启迪和教益的。

如同眼睛可以观察生活现象、捕捉不同人物的不同动作一样,耳朵的作用也不可低估。作为一个演员,要想在创造角色时传达出人物的语言特色, 应练就一对敏锐的耳朵,能听出不同性格的人的不同语言、语调、语气等等。生活中每个人说不同的话,所用词汇不同,味道与感情色彩也不同。因此演员一方面应该具备、掌握语言学方面的知识;同时更应该积累大量的生活素材,这样才能发现、处理、把握角色所要求的语言特征。

还有一点应提及,影片中出现贵福的书法镜头,这个任务的完成,没有借助于“替身”,而是由于是之亲自担任的。于是之素有“才子”之称,为了提高艺术素养,他平日里练就了一笔好书法,在这部影片中得心应手地施展出来。不但拍摄时导演满意,而且在放映后,得到观众的赞叹,因为使他们对角色增加了真实信念。谢晋同志为此事而感慨,在金鸡奖的学术报告中专门谈道:“至于写字,就更不用说了。我拍的影片所有的写字镜头,都是请别人代笔。只有这次拍《秋瑾》,拍到一个真的:于是之给秋瑾题字,镜头由纸面顺笔摇上来。不然,这个镜头就得分切着拍。而这些问题,只要我们的演员刻苦努力,应该是可以解决的。”(见《金鸡奖文集》(三)第 22

页)这关系到演员的基本功和修养问题,是老生常谈,我也讲不出更多新的内容,故不多赘言。

最后,贵福这个形象的外部、内部动作和语言是完整统一的,其生动性从何而来呢?它来自创作者丰富的生活积累。于是之说过,在琢磨贵福的内心活动时,他曾联想起生活中的许多人、许多事,生活给他以启发,促使他又进一步联想起更多的类似的生活,这样就将角色的材料逐步组织起来,完成形象的创造。在剧协去年举办的一次有关表演问题的座谈会上,于是之着重强调“从生活出发”的重要性,联系他的艺术主张和创作实践,可以看出他是高度重视生活的。如果要回答于是之的表演为什么具有魅力,或者换言之,为什么他在角色创造中能演出人物的神韵?我想,最根本一点,就在于他植根于生活的沃土中,吸取了大量的养分,从而培植出鲜艳夺目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