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获得角色的自我感觉

——扮演刘春桦的体会

宋晓英

影片《十六号病房》上映后,先后荣获了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影片二等奖, 大众电影评选的“百花奖”。我为影片获得荣誉感到十分高兴!而我因为在这部影片中饰演一个配角——刘春桦,居然能够获得第四届电影“金鸡奖” 的最佳女配角奖,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在激动和喜悦的同时,我深深地意识到,这是评委会老前辈们,也是广大观众朋友们对我的鼓励与鞭策。我由衷地谢谢同志们!

做为一名演员,我还要感谢编剧乔雪竹同志,是她写出了刘春桦这一人物,为我提供了丰富的创作天地;还要感谢导演对我的信任,为我提供了一次极好的创作机会。所以,这次荣誉不仅是属于我自己的,而且应该属于培养我的党组织,属于厂、摄制组以及所有曾经帮助过我、关心过我的同志们。

刘春桦这一角色之所以受到社会和广大观众的欢迎和高度评价,是因为她代表了我们这一代有理想、有作为的青年,说明大家对我们这一代人的无比关怀和重视。

《十六号病房》上映后,我有机会和观众一起看这部影片,听到了观众的直接反应,普遍认为是很感人的,刘春桦这个人物很有典型意义。她在平凡的工作中,把自己的有限生命贡献给了社会。她的精神是伟大的,是值得青年们学习的。

我和观众一起看了好几遍,在放映中听到旁边的小声议论,听到观众的抽泣声,我的泪水也和大家一起流了出来。说真的,我看了几遍都很感动, 一方面是戏的情景激动了我,另一方面是,我被观众受感动而感动着。我体会到,一部影片的完成,不是在镜头前和录音棚里,而是在观众席中间,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说,真正地理解了我演这个角色的意义。这时才感到创作的愉快。

每当我看到银幕上放映着春桦病危,仲男把她从病床上抱起来,她吃力的悄悄对丈夫说“我想妞妞”的时候;

每当我看到春桦嘱咐孩子,孩子重复着,三口人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 我好象依然还在摄影机前拍摄着⋯⋯

我从事电影工作十几年了,也演了不少主角和重要角色。但是我从来没有象参加这部戏工作这样,久久不能从刘春桦这个角色的感觉中走出来。

有的同志说,我有演员的悟性,出戏快;还有的同志说我有激情,会演激情戏,可能这是夸我做演员有一定的条件罢!但是,如何把这种激情、条件,变成是角色的,是刘春桦的,我感到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把角色的一切思想,言论行为都成为此时此刻“我的”,这要花费相当大的劳动,这中间需要克服许多困难、障碍,有时是苦恼的。

拍摄的镜头数是有限的,时间是短暂的,而为拍摄这些镜头,所付出的劳动,所作的准备,确是大量的。这次我创作的最大收获就是更加明白了做大量案头工作,准备工作,事先的排练工作的重要性。

我认为演员的真正创作,不仅是在拍摄中,更重要的是在拍摄前。只有在拍摄前寻找到准确的角色的自我感觉,才能谈得上创作。

以前我只凭剧本和导演的安排,有准备,但很不充分,许多时候是凭了悟性或小聪明。严格地说起来,还谈不上真正的创作。换句话来说,我所走的路,是适合自己的自然条件的近路。而这次就不同了。

剧本提供的春桦,是个满怀理想,自愿投身到农村去安家, 献身于农村教育事业的青年。她心灵美好,乐于助人,对生活充满乐观精神。她爱周围的人们,爱丈夫,爱自己的孩子。角色有十年的跨度,从一个中学生,演到一个农村大嫂;从一个健康人,演到病危死去。

导演根据演员的条件和剧本提供的形象,选定了我来演这个角色。我想一定是我有有利的条件,比如我人瘦了,有生病的体验,创作起来可能方便些,但仅这点条件,我能够完全创作这个角色的任务吗?

1981 年以来,我因为身体情况不好,就没怎么演戏了。许多同志和观众朋友很关心我。有人甚至问:宋晓英到哪去了?也有的人问:宋晓英在干什么哪?什么时候能在银幕上再见面等等。我自己很想在身体好的时候就拍戏。做为一个演员,再没有比不能演戏更痛苦的了。所以,在养病之中,我欣然接受了北影拍摄《夕照街》的任务。我的形象变化了,人消瘦了好多,

《夕照街》上映后,我仍然在养病的时候,张导演给我寄来剧本,约我演刘春桦这个角色。看了剧本我很高兴,这是个很有戏的角色,动作性很强,我很有创作欲望,于是我开始认真地准备了。

但第一次夏季外景都要开拍了,我心里却象长了草,准备了一个阶段, 反而越来越不能理解春桦了,越来越感到信心不足,担起心来。不是别的, 而是我的想象和剧本提示发生了矛盾,我怎么也合理不了。这个中学生,这个城市姑娘,她怎么会是个农村老大嫂的打扮?她的语言行为怎么会是那个样的呢?如穿着偏襟衣服,帮助青青找体温计的姿态等等。虽然是几个镜头, 但她表现的姿态,举手投足,没有一个准确的分寸,同样会使人物失败,破坏了我想要建立的人物信念。我理解不了。我有个毛病,如果思想里解决不了的问题,简直就没有一点自信,干脆进不了戏。

这时我找到了导演,她的几句话把我说通了。张导演说:比如我们在北京的司机徐师傅,我们在一起工作,她工作很负责任,我们都很喜欢她,我怎么称呼她好呢,我们都是半百的人了,我就叫她徐大姐,这个称呼是很亲切,她会很喜欢的。这无形中又把我们拉得更近了。而这种称呼放在我们同志之间就不见得合适了。通过导演的启发,使我联想到我周围的一些人,我的同学、朋友、兄弟姐妹,他们大多插过队下过乡,几年的农村生活,确实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和习惯,改变着他们的气质。从中我发现,我身上和他们有了不同的东西,他们从农村回来的时候,都带着很浓的泥土味,语言行为都有很大的变化,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正是我和角色的距离。

春桦是追求上进的青年,她一定会更自觉地适应农村的一切,更会主动地去接触那里的人们。思想感情会发生变化。这时我理解了剧本的提示。我应该注意对春桦内心世界的挖掘,寻找她变化的依据,寻找她的感觉。

我们这一代人是比较苦的,正在学习上进的大好时光,来了个“停课闹革命”,荒废了学业,丧失了自己追求的理想,跟着闹了一场,后来又大部分下乡插队,走的道路是很不平坦的,失去了学习知识的机会,也在心灵上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创伤。

刘春桦代表了这一代人的奋斗精神,她把青春献给了农村大地,献给了教育事业,她过早的去世更加激发了人们对这一代人的同情,起到了激励这

代青年人的作用。能演这个角色是很幸运的。通过准备我解决了几个关键问题,比如:她为什么能留在城里?后来为什么又能自愿留在农村?为什么被仲男用独特的骗婚方式和她结合?为什么住院以后没家人来看望?我尽可能地把这些问题合理起来。

我设想:她的爸爸妈妈原来都是教员,他们十分热爱教育事业,热爱自己的学生,对春桦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所以,春桦从小就立志做个象爸爸妈妈那样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我又设想他们都因重病去世了,留下春桦一个人受到街道的抚养;赶上“停课闹革命”的时候,蹲在家里无所事事;设想与仲男从小是同学,虽然他比自己高两班,但都是班委,关系很好;仲男带头下了乡,我们一直通信, 后来发展了爱情关系。

我想这一切都是春桦热爱教育事业,自愿下乡的思想和感情基础,与仲男的关系是相当密切的,所以我想骗婚是一种对仲男爱的描述。

再有:她在农村的风风雨雨教学生活中,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和家长们有着密切地交往。我把这些设想,都变成具体的、形象的小故事小片段。

这样就逐渐出现了人物的活的影子。当经过几天排练以后,刘春桦的形象更具体了,我可以按春桦的思想逻辑去思考去行动了。春桦的感受和感觉, 好象是我的切身感受和感觉。我获得了创作上的自由,完成了角色的准备阶段。

我认为,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进入了角色的规定情景了。这些紧张与压力似乎都不存在,创作上的竞技状态非常好,带着强烈的创作冲动和创作欲望投入了重场戏的拍摄。同志们曾多次问起我,是怎样处理仲男把春桦从床上抱起那段戏的?坦率地讲,我当时心里并没有许多复杂的潜台词,因为,在准备这段戏的时候,我已经从联想自己的丈夫,可爱的小儿子和妞妞, 以及仲男的为人等等,统统浓缩和溶解进母爱这一人类最崇高的感情之中。“我想妞妞”这句话,就能够激发起春桦内心深处最丰富的内涵,然后,让感情自然地流露出来。做为演员,重要的是感觉,牢牢地把握住此时此刻人物心理上的感觉,是至关重要的,有了它,你就不觉得空虚、肤浅,而是充满着人物的自信。

春桦临终嘱托的那场戏,是在紫竹院拍摄的。拍摄时已进入秋末,清晨空气较凉,在说话时曾从嘴里吐出团团的哈气。刚巧,那两天吃的不合适, 嘴上长了泡,无形中又真的增加了几分病色,所有这些外在因素,我尽可能地都把它们溶进春桦已临垂危的自我感觉当中。同时我用“爱生活”、“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这样一种内心感觉来充实自己,想象自己眼前存在的一切,那树,那花,那草,那鸟,甚至那略带潮湿气味的空气,都引起我的眷恋。内心中充满着“舍不得离开”的爱,这时,我一坐进轮椅就进戏了。唯一的愿望是好好地看一眼这美好的世界,最后看一眼,再看一眼我那舍不得离开的孩子⋯⋯

孩子伸着小手跑过来,我们最后一次拥抱在一起了,当时我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眼泪就自然地流了出来!

我觉得这场戏总的感觉把握住了,遗憾的是没能处理得更富有层次一些,节奏上也欠变化,假如能从更细腻地审视孩子的鼻子、眼睛、嘴巴、头发⋯⋯等等,体现出诀别前更深刻的微妙情绪,其感情冲击力,其感人程度会比现在更有力。

我这次角色创作的最大收获是:

一,要特别重视读剧本的第一次感觉,这个第一次感觉,有时是支配演员产生激情的原动力。

二,要多给自己提出问题,特别是剧本中没有写出来的(一部电影最长不过两个小时左右,篇幅有限,剧作者不能面面都写到,更多的是要靠演员用想象去补充),甚至是导演没有说到的,做为具体担任角色的演员,你应该问一个为什么?我应该怎样?要把准备过程中发现的问题,提出的矛盾, 不仅逐一地使理性上的逻辑合理,也要使感性上的形象合理起来。使形象的事例、故事,成为活的、具体的、有视象的东西,这样才能在拍摄中起作用。我的理解,这才叫真正做好表演案头准备工作。这样准备的结果,自然会把角色的行为连贯起来,从读剧本的第一次感觉——最初的创作感受,升华到人物的完整的自我感觉的阶段。这样就把剧本中提示的,导演阐述的角色的一切,都成为我的一切,从而获得角色的自我感觉。

第三,一般地说,在拍摄时获得了这个角色的自我感觉,又能找到准确的内心动作,激情戏是容易演好的。反之,假如内心动作不准确,就不会达得准确的表演分寸和艺术效果。

我就有这样的教训:春桦昏倒的那场戏,是春桦在情感上的一次大的跌宕,我有想法和设计,但第一次拍了几条都不理想,后来这场戏又重新补拍了一次,当时拍摄现场有好多观看的人。我理应把这些人的眼睛,想象成是对我生命的支持。但是我却把它当成是对我的同情、可怜。由于内心动作不准确,结果几次都没有拍好。当时我心里想: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活不多久了。其实应该是“别垮下来”,“别叫大家为我担心”。这样内心动作就会积极起来,就会达到春桦在弥留之际不同于一般人的境界。

《十六号病房》完成后,我还愿意推敲和琢磨,我想从中找到更多的经验教训。即便是好的地方,也要找到好的原因,更要找到它的不足。

比如那个很长的大特写镜头,春桦说:“其实我早就预感到了,看来是耽误了,我总希望不是这种病,可是⋯⋯我也知道仲男怕我受不了,整天在骗我,让我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可是苦了他了。”春桦向常琳倾吐着自己心中的痛苦,泪水渐渐地涌了上来,止不住了。

这个镜头,我认为不足的是,我的对象是常琳,是走了弯路而明白了人生意义的常琳。如果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这个对手,控制住自己,不要把泪水流出来,别叫常琳为自己难过那就好了。

人们都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这次我真是深深地体会到了。

这次把“金鸡奖”最佳女配角奖给了我,我将以这次奖励为起点,创造出更多更好的角色,用实际行动来回答艺术老前辈和观众同志们对我的鼓励和鞭策。谢谢。